第二部 第二章

朱谷良,蔣純祖,和李榮光,依照著徐道明底指示行路,天亮的時候到達了一個村鎮。天寒冷,枯黃色的丘陵上大霧瀰漫。丘陵上的那些雜亂地生長著的黑色的松柏樹是靜悄悄地隱藏在霧中,霧氣在樹桿間輕輕地舒展,漂浮;人們走過的時候,發覺有水滴從樹枝上落下,滴在枯草裏。廣漠的丘陵上的這種唯一的響動是給從戰火中逃亡的疲憊了的人們暗示了一種和平的夢境。

濃厚的霧在這片曠野上漂浮著。各處的田地裏,是完好地生長著小麥和豆類;在田地中間的各個池塘,是呈顯出一種神秘的安寧的氣象。這一切環繞了這個藏在大霧中的,無聲息的,房屋稠密的村鎮。在長江兩岸的富庶的平原上,是隨處可以發現這種村鎮,好像它們是那些人民們,在某一天裏突然互相同意,結成了同盟,在曠野中飛翔,任意地降落在各個處所,而建設起來的。人們走在平原上,就有一種深沉的夢境。那樣的廣漠,那樣的憂鬱,使人類底生命顯得渺小,使孤獨的人們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而接觸到虛無的夢境:人們感覺到他們底祖先底生活,偉業與消亡;怎樣英雄的生命,都在廣漠中消失,如旅客在地平線上消失;留在飛翔的生命後面的,是破爛了的住所,從心靈底殿堂變成敲詐場所的廟宇,以及陰冷的,平凡的,麻木的子孫們。在曠野中行走,穿過無數的那些變成了奇形怪狀的巢穴了的村鎮,好像重複的,固執的喚起感情一樣,重複的,固執的人類圖景便喚起一種感情來;而在突然的幻象裏,人們便看見中國底祖先了;人們便懂得那種虛無,懂得中國了。和產生冷酷的人生哲學同時,這一片曠野便一次又一次地產生了使徒。

朱谷良們,是懷著戒備,在這一片曠野中行走的。對於和平的生活底毀滅,人們已再無惋惜,雖然蒙在濃霧下面的大地以它底神秘的,莊嚴的聲音和動作在表露著它底寧靜的渴慕。這片大地是就要獲得新的經驗;人類底各種戰爭,是隨處在爆發。

在朱谷良心裡就藏著這種戰爭:朱谷良,從昨夜離開木船時起,便在心裡發生了對他底年輕的夥伴的精神上的企圖;人們底生活,是總在突進著,雖然能夠建設起來以成為子孫們底住所的,始終很少。因為這種精神上的企圖,朱谷良對蔣純祖嚴肅,關切;在外表上,有時露出一種家長的態度,有時則顯得漠不關心。而蔣純祖,是畏懼地把這一切都接受了;隨著這種熟悉,他底情感便漸漸放任起來。

李榮光,對於朱谷良和蔣純祖,是一直在戒備;除了戒備,沒有做別的什麼。他是要以這種戒備保衛自己,而走完他底途程:他希望逃回故鄉。朱谷良和蔣純祖,因為互相作著戰,在自尊心,妒嫉,厭惡和愛情裡面糾纏的緣故,冷淡了他。

他們是疲憊,狼狽而陰沉,在大霧中走進了這個村鎮。

破舊低矮的房屋,石碑和赤裸的樹木都被霧浸濕;霧在各個物體間悄悄地漂浮。有狗在濃霧深處激烈地吠叫。在它們底激烈的聲音之間,傳出了雄雞底從容不迫的啼鳴。屋簷和樹木在滴著水。

朱谷良們,是希望在這個村鎮裏得到一點救濟的。在不幸中,人們認為得到救濟是一種權利。濃霧和犬吠是使他們焦躁了起來。他們無法知道,這個鎮是處在怎樣的情況中。

朱谷良首先站了下來,很隨便地從衣袋裏摸出了他底手槍。蔣純祖底面色突然嚴重。但朱谷良隨便地檢查子彈,好像檢查煙盒,以致於蔣純祖露出一種安慰的笑容看著他。「你們等一下。」朱谷良說,轉身走進村鎮。

於是蔣純祖駭怕起來了,悄悄地跟著。但朱谷良即刻便停止,因為看見一個蓬頭的,抱著手臂的婦人疾速地從前面不遠的街上跑過。隨即,一個沉思著的青年拖著一頭小牛從旁邊的巷子裏走了出來。耕牛跨著怠慢的腳步,牠底臀部在因寒冷而不住地打顫。因為這條耕牛,這個村鎮底情況便明白了。蔣純祖感到羞恥;於是誕生了那種年輕人的糊塗的勇氣。

但那個拖牛的青年,在發覺這些奇異的人們之後,便恐怖地拖著牛回到巷子裏去了,隔了一下,在濃霧中,傳來了一個尖銳的喊聲:這個青年在報警了。於是村鎮寂靜,而狗吠更激烈。

朱谷良,浮上一絲輕蔑的微笑,站在霧中。

那個青年,是報了警。在危險的歲月,一切陌生人都可怕,人們易於誇張和輕信。這個村鎮,是已經歷過一批陌生的人們,而因為他們是不到最後絕不離開他們底家業的,他們便戒備了起來,而結成相依為命的集團了。這個集團,是以一種奇特的熱情誇張了朱谷良他們底來臨。沒有幾分鐘,大家便相信大隊的日本兵已開到鎮裏來了。

因此這個村鎮便好久地寂靜著,等待事情發生。但在終於發現只是少數幾個人的時候,他們便在牆壁和窗戶之間傳進消息和意見,商量起對策了:他們究竟應該怎樣對付這幾個可怕的日本人?

朱谷良們焦灼地在霧中走動,終於敲起一家店舖底門來;多年的繁榮的經營,是把這家小酒館底板門染成了油膩的黑色。但敲門這個行動被當做是搶劫底開始,於是一隻準備好了的鳥槍便從濃霧中間射擊了出來。

李榮光尖叫了起來。他們撲倒了。第二槍射了出來,小的鉛彈打在店舖底門板上。於是他們看見,在對街的莊院底籬笆後面,一個模糊的人影在移動。朱谷良突然躍起,發出一個狂怒的叫喊,衝了過去。

那個放鳥槍的人,很明顯的,因為恐懼的緣故,開始的時候是過於相信他底武器了。在朱谷良底這一聲狂叫之下,看見了朱谷良底可怕的手槍,他便露出恐懼的微笑,端著他底武器,在他底財產——他底房屋和家庭——面前站住不動,戰抖了起來。他底舌頭捲曲著伸了出來,那個微笑好久留在他底乾枯的,蒼白的,尖削的臉上。「你是幹什麼?」隔著籬笆,朱谷良憤怒地低聲問。

於是,聽見是中國話,這個放槍的人臉上的恐懼的微笑,便被慚愧的微笑代替了,這個微笑,像一道光明似地透露了出來,證明這個奇怪的人物底血液是在怎樣地流動。但這個微笑立刻便消失了;而一個可怕的黑夜,在那張小臉上透露了出來。那個眼光,是呆鈍了,注視著面前;那兩片嘴唇,是輕蔑地而又柔弱地扭屈了起來,在微弱地抽搐。

那個凝聚的,呆鈍的眼光好久地凝視著前面;顯然假如不被驚動,它便會永遠凝視下去。一切感覺和意念,是在這個人裡面突然消失了,他是凝視著黑夜。從這種神經失常的狀態,朱谷良便看出了這個人底生涯裏是有著可怕的不幸;並看出了這個人底放槍的動機。

「請你開一開門,我們買點吃的。」朱谷良因為同情的緣戰,溫和地說,而心裡有悲痛,耽心這個人不再能聽懂人類底語言;並且有不安,希望從這種不幸走開。

聽見沒有回答——這個人依然站在原來的姿勢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槍;因為他耽心那隻鳥槍會突然地又發射起來。

這時正面的門輕輕打開了,一個肥胖的女子走了出來。這個女子,雖然頭髮弄得很亂,臉上塗著作為掩飾的黑污,並且帶著那種鎮定的神情,卻依然顯出青春,顯出少女底姿態來。顯然她是在門內聽了很久,而下了決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底眼睛陰暗而悲苦。這個少女,和她底失常的父親住在一起,顯然沒有幸福。而因為關閉的生活,那種羞恥心是特別強烈。但現在她卻為了拯救父親,敢於暴露在危險的兵士們面前了,為了拯救不幸的父親,她是決心不再顧忌一切:唯有人類底善良可以拯救她,因為唯有人類底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門,在大霧裏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脫開了她底恐懼,獲得了極端的嚴肅。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台階,走到籬笆前。

她正要說話,她底那個懷疑地注視著她的父親便露出野獸的表情;隨即跳躍了起來,拿鳥槍對準她。

「替我進去!」他用一種尖細的聲音喊。

但女兒做出了一個嚴厲的姿勢。

「各位老總,我父親有病,請各位原諒。」她哀求地笑著說;向企圖干涉的父親看了一眼,同時打開籬笆門。「各位請進來坐。實在是我父親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頭,恐懼地等候結果。

她底那個父親,在她說話的時候,是緊張地看著朱谷良底眼睛,顯然的,假如朱谷良底眼睛不正當,他便又要放射鳥槍了。這個父親是可怕地守衛著女兒。

朱谷良已經放下了他底武器。在父親向女兒咆哮,而女兒回答出嚴厲的姿勢來的時候,他便看出了在這中間有不尋常的,值得尊敬的東西。於是他放下了手槍,嚴肅地看著說話的少女。

「我們絕不會騷擾你們的,我們也是逃難,請你們放心。」蔣純祖單純地說。顯然覺得歡喜,準備進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輕人一樣,面前的父女間的悲痛令他感到親切。對那個女兒,他是有了一種景仰。他預備進去,以美好的態度安慰他們。

但朱谷良嚴厲地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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