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

第二年春天,蔣家底母親死去了。老人在最後的十年,活得無聲無臭。她孤獨地住在蔣淑珍家底後面的、陳舊的房間裏,有半年沒有出門,因生命底衰頓而放棄了一切嗜好,這些嗜好是:打牌、吃零食、罵人、摔東西。她孤獨地坐在堆滿了女兒們送來的糖食的房間裏,整個冬天捧著水煙袋,以柔弱的,然而可怕的表情看著跑到她底門前來的孩子們——孩子們覺得她是可怕的。於是在春天,她睡倒,死去了。七月間,蔣淑華病重了。汪卓倫有半個月沒有去海軍部,在家裏看護著蔣淑華,並且照料小孩。七月初,部裏對他有微言,他預備辭職,但在整理了自己所剩下來的財產以後,他忍耐了下去。汪卓倫,不知因為什麼緣故,不會治理財產,並且他們夫婦都因為追求內心底幸福的緣故而對這個世界用了太多的感情,以致於僅僅四年,他們便弄光了蔣捷三給他們從蘇州運來的一切東西。最初他們分給蔣秀菊,並且出錢打官司,後來他們分給在鎮江底姨娘和她底可憐的兒女們;最後,他們分給一切讚美他們的人,分給蔣淑珍、蔣淑媛,和沈麗英。到一九三七年,老母親底喪事以後,大家都叫窮。汪卓倫夫婦是落在貧窮裏了。但直到汪卓倫準備辭職,整理了家務以後,他們才發現了他們底真實的處境。現在是假若汪卓倫不工作,他們便無法生活了。而且即使工作,他們也要嚴格地節省,因為小孩底出生增加了負擔,並且蔣淑華底醫藥佔去了薪水底大部分。蔣淑華病重時,汪卓倫做了十年來未曾做過的事:向蔣淑媛告貸了。

蔣淑華,一年來遭受著加重了的疾病折磨,並且在心裡遭受著更大的折磨。她覺得自己孤獨無依,覺得汪卓倫不理解她,雖然那般尊重她。蔣淑華覺得她底感情和思想不能和周圍融洽,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遠離了她。在姊妹間蔣淑華時而感傷,時而刻薄——沈麗英開玩笑叫她做林黛玉。在生病期間蔣淑華妒嫉一切人,刻薄一切人。

七月初的某天,她向汪卓倫說:不必再請醫生——生和死都是一樣的。

汪卓倫多夜未睡,失去了健康,顯得恍惚、疲勞、頹唐。他照例溫和地安慰了蔣淑華。但在離開床邊以後,他晚上有了冷酷的表情。

一年來,這種冷酷的表情常常出現在他底臉上,代替了從前的單純的、小孩般的溫柔。他瘦弱、挺直、激烈而疲勞。他走到前房躺到椅子裏去,舉手遮住了眼睛。

「我是冷的,冰冷的!我已經沒有了愛情!」汪卓倫想,仰起臉來,凝視著屋頂。然後他閉上眼睛休息著。

傭人抱著小孩進房,他睜開了眼睛。他看了小孩很久。「帶他到外面去——陰涼的地方!」他用乾燥的聲音說。但這句話被蔣淑華聽見了。

「抱進來!外面大太陽——」她喘息,說。

汪卓倫皺著眉,抱小孩進房。

「他是我的!我——不許!」蔣淑華衰弱地說,但眼裏有火焰。她伸手接過小孩去,汪卓倫注意到,她底手在顫抖。「又是感情用事!」汪卓倫想,看著她。

「——他是我的——你看吧——我只要活著一天,我不許別人侮辱他!不許別人用那些方法教育他!把他變得愚蠢,變得呆板!變成吃飯的機器,不像人!」蔣淑華說,喘息著,強烈的仇恨在她底衰弱的臉上閃耀著。

「——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他,還想奪去嗎,早知道如此——就不應該生,不應該有這些希望!不應該聚合!我覺得世界像沙漠,筵席早就散了!假若蘇州還有我一點點,我就馬上去——為什麼不呢?」

「又是懷鄉病!」汪卓倫想。

「——生和死在我是一樣的!這世界沒有情義。」她停頓,看著前面。「無論如何,我總是我爹爹底女兒,我是的!」她驕傲地說,然後恍惚地望著帳子。

汪卓倫突然發覺蔣淑華並沒有把他和她聯繫起來,於是感到痛苦。他發覺她是在控訴他,當妒嫉和仇恨的情緒在他底心裡刺痛起來的時候,他就從冷漠中醒轉,笑了淒涼的笑。但他沒有說什麼,他怕激動蔣淑華。

「人生,淒涼的長夢啊!」蔣淑華說。

「我能夠失去她嗎?能夠嗎?失去她,我還有什麼?那麼,現在怎樣辦?」汪卓倫恐懼地想。

「是的,淒涼的長夢。」汪卓倫溫柔地、淒涼地說,感到情愛復活了,感到不會失去她。

「但我們總要把這個夢做完。我們將來要安息。——淑華,你現在要安靜,靜養。」他彎了腰,扶住床欄,向她說。「是的,我有——我不會失去——因為我只對她一個人才這樣說話。」他想,溫柔地笑著。

「我能夠安靜嗎?我心裡有一團火!」蔣淑華說。同時她問自己,「他能夠理解我嗎?他不假嗎?」

「在人世,已經不能分辨真與假!」她說,嘴邊也有淒涼的笑紋。

「淑華——」汪卓倫明白了她底意思。

「淑華,我汪卓倫用我底良心說——我是冷的!我已經冷了!」他改變了聲調,流淚了,覺得自己是說了最可怕的話。

「是的,我對人間已經冰冷!我自己很明白。」

蔣淑華淒涼地笑著看著他。突然笑容消失,露出了恐懼和憐憫相混合的嚴肅的表情。她用被單替汪卓倫揩眼淚,把小孩交給汪卓倫,然後垂下頭去。

汪卓倫抱小孩走出來,臉上又有了冷酷的表情。「為什麼我要說呢?——欺騙不是更好嗎?但是我有責任,有義務!」他想。

下午雷雨。蔣淑華昏沉地躺著。汪卓倫坐在床邊的椅子裏,手裏抓著一本書,看著窗外的雷雨。他站起來,到前房去關窗戶,然後去廚房看藥。走回來的時候光線陰暗,雷雨猛烈,他臉上異常的激動。他坐下來看著昏沉的蔣淑華,然後通過窗戶望著天空。

光線如黃昏。陰沉,然而激動。雷雨發出喊叫般的聲音撲擊了過來。閃電破裂重雲,暴雷在低空滾過。窗外,蔣淑華所種植的洋槐樹在風暴中搖曳,帶著水滴擊打著窗玻璃。人類的聲音完全絕滅了。

汪卓倫感到自己是在海洋中。海洋陰沉而激怒,他底孤獨的破船在作著絕望的飄流。雷雨使他遺忘了現實生活底一切困苦,悲壯和勇敢的情緒在他胸中抬頭了。他含著悲哀的、激動的笑容看著窗外。小孩在床邊啼哭,他抱起小孩來,抱在胸前,站在房的中央。

「在這個破船中間,我和她,我們要飄流到哪裏去呢?」他想,嚴肅地看著天空。

「但是,我記得——」他想,望向雷雨深處,記起了在他和蔣淑華初次談話的時候,也是下著雷雨。蔣淑華坐在桌前,玩弄著一朵白蘭花,向他說,她喜歡鄉村。他記得,聽見這句話,那種強大的,幾乎是不可信任的幸福在他心裡顫動著,特別因為窗外是雷雨。他並且想起淋得透濕的蔣純祖跑到窗前來,搖動槐樹——也是這樣的槐樹。「是的,我完全記得——從那時候起,我們開始了飄流,我要做一個女人的底最好的丈夫!但是我底飄流,我們底新的生命,我們底孩子,我們底一切,我們疲倦了,受盡了譏嘲,互相不理解!而現在她倒下了!我們要飄流到哪裏去呢?誰替這個新的生命負責?把他交給誰呢?我是得到了我所應該得到的,我已經滿足了,已經疲倦了,但是他呢?那麼我要活下去!把這個破船渡到岸邊——是的,他和她——我們!」他眼裏有了淚水。他強烈地皺眉,吻了小孩。在他低頭向小孩時,他覺得他底周圍在搖蕩——他底船在激怒的波濤中搖蕩著。

蔣淑華發出了短促的、可怕的聲音。他跑到床前,放下了小孩。

「淑華!淑華!」他痛苦地叫。

蔣淑華睜開眼睛,同時小孩啼哭。

「我去了!我要去——卓倫——我,」她用短促的、可怕的聲音說。

汪卓倫跪下來。他覺得他底周圍已經靜止,不再搖蕩了。

蔣淑華看著他,指窗外,然後指小孩。汪卓倫明白她底意思,尖銳的痛苦使他昏迷。

這對夫婦,他們沒有力量分離。就在上午,他們還生活在他們底生活所造成的感情裡面,那互相不滿足,互相攻擊,防禦;他們是誠實得可驚,這種感情好像幽谷。但夜晚,蔣淑華病危,他們抱在一起,用他們所有的力量表白他們不能分離。假若他們還能哭,他們便哭,假若他們還能說話,他們便說話。深夜裏,汪卓倫覺得一切都錯了;覺得他不該失去理智,不該表白,肯定那個可怕的東西。覺得不該使蔣淑華肯定一切已經無可挽回。他重新沉默,企圖用最後的理智表露出一種信仰來。然後他覺得,因為他底錯失,一切都遲了。何當蔣淑華死亡下去,又掙紮起來,重新要求表白時,他就跪在床前,悲痛地答覆了一切,在內心底交戰裏產生了正視死亡的勇氣。

姑媽和蔣家姊妹們來到汪卓倫家。她們最先坐在後房,然後退到前房,揩著眼淚,沉默著。她們無事做,同時覺得應該有事做;她們全心地替汪卓倫痛苦。這是一個很可怕的夜。當蔣淑華重新擾動,說話的時候,她們全體都來到後房。燈光明亮,汪卓倫跪在床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汪卓倫以單調的、孤獨的聲音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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