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秋天,蔣淑華生了男孩,身體更壞了。蔣淑珍和沈麗英在冬天的時候又懷了孕。蔣少祖夫婦沒有來南京,訴訟沒有結果;老人們生著病,懷念一種說不明白的東西,好像是懷念故鄉。這半年,蔣家底人們底唯一的興奮便是蔣淑媛替妹妹蔣秀菊做媒,而被蔣秀菊拒絕了的事。蔣秀菊顯得是毫不考慮就拒絕,在姐姐們和親戚們裡面惹起了長久的議論。

蔣秀菊看到了各個家庭底缺陷和不幸,認為自己,沒有任何保留地,應該完全不同。教會女中底戀愛的風波,對她沒有影響,同學們認為她頭腦守舊,但她卻認為沒有一件戀愛是嚴肅而有意義的。父親死後,她是突然地認識了金錢底力量和周圍的墮落和醜惡。如人們在這種少女身上所常常看到的,蔣秀菊,在最初的朦朧的夢想之後,退了回來,著眼於嚴肅的實際了。她底原則是:她心裡只有她自己。她覺得除非有錢,她不能戀愛,或結婚,而現在她沒有錢。於是,那種絕對的高傲來到了她底心裡。

她不大到姐姐們那裏去了。但常去看發瘋的哥哥。她想:孤獨很好。

蔣蔚祖很可憐地懼怕一切人,憎恨一切人。但正因為懼怕,正因為他並不如人們所看到的那樣冷酷,他不能脫離。因為金素痕還需要他,他不能脫離。將近過年的時候,他過活得極緊張。他異常詭密地偵察著:金素痕是否還需要他。

他證明金素痕不頂需要他。總之,他沒有得到肯定的確證,也沒有得到否定的。意志底缺乏就在於沒有力量造成一種事實底確證或心靈底確證,在瘋人更是這樣。

蔣蔚祖養成了他底思索的習慣。他先在房裏亂走,把一切東西都弄亂或破壞,然後不動地躺在這些凌亂的東西中間。在他有疑問的時候,他就又站起來,再弄亂。如此直到這種凌亂肯定了他底思想,或者說,他底思想肯定了這種凌亂的時候為止。

又是在陰雨的、嚴寒的夜裏。昨夜金素痕在這裡哭過,今天他,蔣蔚祖,在這裡思索著。他把椅子翻倒,把被單和衣服拖到地上,肯定金素痕底悲哀是假的。但為什麼要做假?他想,不能解答,於是把椅子推到床邊去,把一件衣服撕破。六隻蠟燭照耀著,蒼白的蔣蔚祖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他忽然捶地板,叫出兩聲野獸的聲音。

遵照金素痕底囑咐,傭人站在門外監視著。但到深夜時,她找到了可以安心的理由,下去睡了。

蔣蔚祖捶地板,叫出野獸的聲音。

他站起來,把桌子翻倒,他坐在桌子上,舉手蒙著臉,聽見了風聲和雨聲。

「又是一年了!爹爹底屍骨要爛了!他也等得急了!」他想。

「來吧!來吧!這裡來吧!」他覺得,在遙遠的風聲和江濤聲裏,有這樣的一個聲音在呼喚著他。這個聲音一年來便呼喚著他,今夜顯得特別親切。

「我來了!來了!」蔣蔚祖說,拉動地下的雜亂的被單,躺下去。

「昨天她說:『我們總要分離的,有什麼關係!』怎樣?好極了!那麼我是否要殺死她?」他想,望著燭光。「不讓她活著!活著比死還難受,又有阿順!那麼,我怎麼辦?」

在這個人間底深淵底極底下,深沉的寂靜裏,蔣蔚祖聽見了遠處的江濤底悲慘的吼聲。

「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我到蘇州去!到爹爹墳上去!到寒山廟裏去!」他說,於是站起來,吹熄了兩隻蠟燭,把地上的一切全踢亂。然後又躺下去,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把這個房子燒了!這樣我就不會再留戀了!」他想。

他閉著眼睛躺了一會。然後站起來,緊張地把一件毛線衣加在身上,又打了一個包裹,數了數身上的錢。他挾著包裹,望著燭光。

「阿順啊,我是不仁不義!」他說,取了一隻蠟燭,但又放下,盼顧著。

「這個人間有何留戀!」他說,露出了冷酷的表情。「是的,何所留戀!不仁不義,男盜女娼!與其被人侮辱,當不如歸去啊!」他說,拿起蠟燭來。

「啊,辭別了,這個人間!辭別了,可憐的素痕!」他大聲說,淒涼地流著淚。

他底手顫抖著。他挾著包袱走到門前,打開了門,拿蠟燭向外面照了一下。然後他走回來,迅速地,強制著自己,點燃了帳子。他屏息地看著帳子燃燒。火焰衝到帳頂,他發出了野獸般的絕望的叫聲。

蔣蔚祖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情底意義,明白了火焰底意義,明白他是從此失去一切了。他恐怖地上前拉帳子,但屋頂底蘆席已經著了火。他在煙裏跑了幾步,又叫了一聲,怕被別人發覺,逃了出去。

跑到荒僻的街角時,他回頭,看見火焰已經升在屋頂上。火焰衝到空中,在寒風裏撲擊著。舊朽的、孤獨的屋子燒著了,蔣蔚祖底洞穴,蔣蔚祖底地獄和天堂燒著了。四近有了激動的人聲。好像被什麼力量支配著似地,蔣蔚祖戰慄著跪了下來,向火焰叩了一個頭。

在這個大的力量前面,蔣蔚祖屈服了。好像驕傲的青年屈服於愛情。這個人間底輕蔑者屈服於對人間的淒涼的棧戀,蔣蔚祖覺得自己是不可饒恕的,將來也不可饒恕。於是他沒有力量回到故鄉去了。為了尋求恩澤和饒恕,他走向毀滅,消失在南京底那一大批不幸的人們中間了;這些不幸的人們,是被南京當做它底渣滓而使用著的。

人們常常以為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瘋人更覺得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直到最後,他才明白自己底可憐的戀情。蔣蔚祖流落到街頭去了;最初和幾個這種同伴住在和平門的破廟裏,後來被趕走,逃到南京附近的板橋去。最後,在第二年春天,他又在南京出現,醉著,穿著乞丐的破衣,疲勞而怨毒,幹著下賤的生業。

金素痕找尋了一些時,確信蔣蔚祖是死在什麼地方了,確信自己,在這個人間,失去了往昔的寄託,明日的希望,主要的,瘋狂的伴侶,是孤零了。這樣地設想了、悲哭了以後,她就從這一場可怕的惡夢裏醒來了。她在下關底另一間屋子裏佈置了蔣蔚祖底靈堂,好幾天帶著五歲的男孩在那裏廝守著。法院開庭的時候,她,寡婦,帶著阿順去——。她在庭上哭了。

接著,二月間,她就嫁給了一位年輕的律師。

一面是靈堂,一面是婚禮。金素痕從這種悲劇中取得了她底生活權利。她確實是愛著那個不幸的書生,可憐的瘋人的。她相信她是替蔣蔚祖底寡婦孤兒找尋出路,她心裡非常悲哀。

金素痕,預見到這個結婚底完全的勢利和冷酷,抓緊了這個悲哀。除了這個悲哀,她在人間是沒有別的東西了。一種可怕的劇痛,預示了她底將來底不幸。於是,過去的一切,就被一種純潔的光輝所照耀,變成了詩和圖畫。

她誠實地懺悔著,她底悲哀的熱情吞噬了一切。在某一天早晨從惡夢裏醒來的時候,蔣蔚祖就變成純潔的天神活在她心裡了。

「我有多少罪惡!」她想,帶小孩上車,到下關底靈堂裏來。

她沉默地走進靈堂,坐下來悲傷地望著蔣蔚祖底照片。她做手勢叫傭人點蠟燭。

她做手勢叫小孩叩頭,小孩恐懼著。她站起來,把小孩按在地上,同時她哭了。

「阿順,阿順,爹爹去了!」她哭,說。

於是她望著照片。

「可憐的蔚祖歸去了!」她說,低下頭來。「留下了我們,受不盡的辛苦!——蔚祖!蔚祖!你總知道我底心!我是你底素痕,無論在這個人間,還是在——九泉!蔚祖,一切都完了,我們做了一場惡夢!我們在應該相愛的時候沒有能夠愛,現在你去了,而我也不久了,我是一個罪惡的女人!——從此,我要在這個萬惡的人間——啊,不,蔚祖,你什麼都曉得,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啊!」在痛灼的悲傷裏,金素痕叫了起來。隨即她倒在椅子裏。

漸漸地,在時間底沖洗裏,金素痕就得到了寧靜的悲哀。用一種非常的力量,這個女人壓下了可怕的迷亂,結了婚,照舊過活著。夜晚睡去,白天醒來,可憐的金素痕就覺得自己已經平安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陽光照耀著的、新鮮的早晨,蔣秀菊經過中華路去看一個朋友。她是美麗、俊雅、新鮮,提著小巧的皮包,像每次一樣,沉思著走著路。在中華路中段,當她過街時,她遇見了列隊進城的軍校底學生們。他們整齊地在道路中央前進著,唱著歌,並且喊口號。蔣秀菊皺著眉站下來,讓他們通過。這個嚴肅的、進行著的、年輕的男子們底隊伍,是突然地在蔣秀菊底沉靜的心裡惹起了一種混合著歡樂的恐懼。她莊嚴地站著,望著對面的屋簷:屋簷照在陽光裏。她感到通過著她底身邊的男子們都在看她;她在這些目光裏,就像屋簷在陽光下。她突然地,恐懼而歡樂地,感到了這個春天的早晨底全部的美麗,並感到自己是年輕、驕傲、美麗,在面前擺著一切。

軍校底學生們通過著,唱著歌。

「他們到哪裏去?這麼早!」蔣秀菊輕蔑而又溫柔地想,望著對面的屋簷。「但是我管他們到哪裏去!」她想。「我現在要出征,我愛人要同行——」軍校底學生們通過空曠的道路,整齊地踏著皮鞋,由長官發了號令,以粗啞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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