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

陸牧生失業了。依靠著岳母底積蓄和妻子底首飾,在他失業的時候,這個家庭度著苦惱的生活。

孤孀的岳母便在這上面建築了她底權威。她用她底積蓄放債、典房子、上會——做南京底老人們所能做的一切。這些老人們,他們必須做這些才能維持生活。這些老人們,在南京社會裏,是有著看不見的、可驚的勢力,堂皇的、政治的南京就是在這些老人們底幽暗的生活經管裏建築起來的。但老人們自己對這個毫無知覺;他們都是前代的遺民。他們之中的喧赫者是金小川的一類,他們多半是可憐的、孤零的老人。

蔣家底姑母,從二十三歲起,便度著孤孀的生活,她底一切是極艱苦地建立起來的——特別因為她是一個軟弱的女人。幾十年來,在她心中的最強的渴望,便是老年的統治權。最近幾年,她和女兒女婿不停地爭吵,爭取這個統治權。不時的,在這個家庭裏,兩種觀念所燃起的火焰,撲擊著。陸牧生夫婦認為老人應該退隱,但老人感到,在他們底生活裏,她是真實的基礎。

在陸牧生賦閒的第二個月裏,夏天,大家的心情都壞,陸牧生和老人之間又起了一次激烈的爭吵。陸牧生打碎房裏一切磁器,出去了,三天沒有回來。老人準備下鄉看侄女,但沈麗英底哭泣和懇求留住了她。

和解了以後,又過了半個月。老人不願因女婿底失業而放棄她底生活節目。她依然上會、收帳、打牌——下鄉以前,老人領孫兒陸明棟到夫子廟去找一個船戶要債。

三年前,她借給了這個多少有點親戚瓜葛的船戶五百塊錢。這個船戶以前做生意,但被秦淮河底繁榮蠱惑,把生意丟掉,湊了足夠建造一隻大花船的錢,到河畔來碰運氣了。但當他照著別人底樣子,節衣縮食地,狼狽地過活著,把第一隻花船放到河裏去的時候,恰好在這個時候,市政府頒布了國難時期取締娛樂的命令。接著河水發臭了。於是,這個可憐的冒險家,便陷到人們常常看到的那種不幸裡面去了。花船,原是寄託了一切好夢的,是空虛地泊在河畔,泊在這個船夫底棚屋後面;當風雨摧毀了他底棚屋時,他便不得不把他底可憐的家遷到船裏去,支起鍋爐來。

如人們所常見的,這些簡單的人,不冒險就要滅亡,而冒險,正直的冒險,僅僅才開始,就把一切全粉碎了。消耗了他們底最後的精力,他們便屈服了,於是被棄置在什麼一個角落裏,和這個喧騷鬧動的世界除了債務以外沒有別的聯繫,但給這個世界添了一個沉默的、靜止的、駭人的洞窟。

蔣家底姑母已經有半年未來索債。最後一次的痛苦的印象使她退避了;與其說是她寬恕了這個不幸的冒險家,寧是她懼怕痛苦。但金錢的損失使她更痛苦。她決定在下鄉前把這件公案——用她自己底話說——弄清楚。她帶陸明棟同來,顯然的,她企圖使孫兒認識這件公案,而在將來繼承她底事業。

但這個最後的審判對於秦淮河畔的沉默了的不幸者毫無影響。這個不幸者用駭人的沉默和麻木接待了她,像接待來自這個人間的任何事物一樣。

是南京底酷熱的天氣。老人在夜裏腹算了帳目,想了對方底窮苦和自己應該採取的態度,清早便動身。她答應陸明棟在要到錢——即使是一塊錢——以後便上奇芳閣吃包子。她是的確期待著這個小小的歡宴的,因為,要到錢,即使是少數的錢,緩和了她底良心底痛苦和金錢的痛苦,那種愉快,她是熟悉的,是值得慶祝的。

她不願驚擾別人,在巷口便下了車。內心底準備使她有著矜持的、剛愎的表情;但她底腳步是焦躁的。

她敲門,輕輕地呼喚著。她明白這種痛苦,想到在門內會有什麼在等待著她,她就發慌;她低下了眼睛,眼裏有淚水。「我這個人真太不中用!」她想,重新露出了剛愎的表情。「天太熱!太熱!」她自語著。忽然她發覺,她在心裡準備著的不是別的,而是啼哭的、悲哀的感情。

鄰家的麻臉婦人向她搖手,又搖頭,然後指示旁邊的發臭的小巷,好像所指示的東西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陸明棟扶著祖母走進了發臭的小巷。

他們看見牆壁已經坍倒。老人伸頭向牆內看,同時聽見了巷口有噓噓的聲音。

剛才的那個婦人,因為一種難以說明的激動,走到巷口來,向老人神秘地做著手勢指示著河邊。

姑媽點頭,又向破牆裡面看。

「怎麼弄成了這樣?那些東西哪裏去了?——這還了得!」她驚嚇地說,看著破牆裡面的可怕的不幸。

「奶,臭得很!」陸明棟說,皺著眉。

「這還了得!」姑媽想,忘記了向巷口的婦人致謝,走過了巷子,看見了在太陽下浮著骯髒的泡沫的綠色的河,同時聞到了更重濁的臭氣。姑媽掏出手帕來掩著鼻子,在看見曬成黑色的花船和船內的東西時站住了。那個鄰家的麻臉婦人,因為好奇,走出了自家底後門,站在門前的陰影裏。

酷烈的太陽蒸發著河上的臭氣。從兩岸的密集的房屋底腐蝕了的骨架下,經過垃圾堆,黑色的臭水向河裏流著,在陽光下發亮。周圍是深深的,夏日的寂靜和睏倦。河岸上奔跑著野狗。遠處有劇場底鑼鼓聲;楣柱脫落的、舊朽的花船繫在河邊。

姑媽最初看見的,是窗內的一個赤裸的、焦黑的身體,它底右肩暴露在陽光裏。從這個肩上望進去,姑媽看見了垂著的灰色的、破爛的布幅。船頭上有著幾片爛了的木板。此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姑媽躊躇地站著,覺得無力跨過面前的發臭的水塘。船上無動靜,沒有絲毫生命底表徵。那個赤裸的、骨嶙峋的、焦黑而彎曲的上身依然停在窗口,好像它是絕不會再動一下的了。

鄰婦發出了一個喊聲。接著又叫了兩聲——用那種非常單調的聲音。

最後,鄰婦焦急起來,走到花船底踏板前,彎腰向著窗內。於是那個可怕的上身運動了,有一顆頭髮稀落的、沉重的頭探出窗子來,向河岸瞥了一眼。

「周得福!」姑媽,鼓起了她底所有的勇氣,叫。「您老人家下來。」鄰婦說,由於奇怪的理由,露出了敬畏的神情,走到旁邊去。

周得福向姑媽凝望著。當他認出時,他底嘴——假若還能夠叫做一張嘴的話——張開來,流下了涎水,而他底頭顱,像木球在彈簧上一般,在他底細長的頸子上顫動著。長久地,這個周得福顫動著,流著涎水。他用那種可怕的、無表情的眼光注視著河岸,漸漸地有了激動,他底手開始在窗檻上抓掃。

姑媽發慌,全身流汗了。

「周得福——聽說你,我來看你!」她喊。

「老人家,進來坐。」周得福發出聲音來,說,於是縮進頭去。姑媽看見窗口的那個上身在哮喘。

「他叫您老人家上去。」鄰婦皺著眉,敬畏地說。「不,請您轉告,說我走了!」姑媽說,流淚了。

「也實在——」鄰婦說,「周得福!周得福!」她喊。

這次探出了一個女人底浮腫的臉來,臉上有做出來的笑容。

「沈三太太,您要是不嫌髒——」她,周得福在這個人間的法定的同盟者,諂媚地笑著,說。

當她移動時,姑媽看見她是同樣的赤裸著,戰慄了。「不,不。——我來看看!」姑媽說,摸出了錢袋。「請您交給她——真是造孽。」

「請問您老太太是他們底什麼人?」鄰婦為難地,慇勤地笑著,問。

姑媽臉發白,踩到泥溝裏去,搖晃了一下,向上面走去。但陸明棟依然站著,滿臉流汗,疑問地、苦悶地看花船,或者說,曾經是花船的這個駭人的洞窟。姑媽回頭喊他。

陸明棟是被周得福底女人底那種樣子駭住了。周得福底女人,當姑媽把鈔票遞給鄰婦的時候,便火熱地望視著,而且伸出赤裸的上身來。陸明棟感到了強大的苦悶。

「拿來,兩塊錢,我看見的!」這個赤裸著的女人叫。

鄰婦底臉上有了痛苦和嫌惡,把錢交給陸明棟,轉身走開去。

陸明棟,帶著極大的虔敬,和極單純的少年的謙遜,走上了踏板,把錢交給那隻可怕地伸著的手。陸明棟看著這隻手,覺得這隻手有某種神聖,在心裡懷著敬畏。交了錢,他站在踏板上,以閃灼的眼睛盼顧。他覺得這個世界是起了某種變化了。

「謝謝你,大少爺!」這個女人突然用假的、溫柔的聲音說,笑著像少女。

陸明棟咬著牙,勇毅地咬著牙,跳下了踏板。

「明棟,我叫你,聽見了沒有?」在巷口,蒼白的、眩暈的姑媽厲聲說。

「走,死囚!來要債反貼本!我是行善,人家曉得了又要說我不中用!不準告訴別人,知道不知道?」她憤怒地說,走出了巷子。

「但是,也的確想不到!」姑媽變了聲音,自語著。「可憐原是好好的生意人,偏是心裡一動,看上了秦淮河!說起來倒是我害了他!當初要是不借給他,他也不會造什麼船的!可憐秦淮河當初那般光景,哪一天不花天酒地。但是害了多少性命啊!」她煩惱地說。

顯然她心裡有著苦悶。剛才的那一切是很可怕的,姑媽已經失去了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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