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

在戰爭期間,年輕的蔣少祖每天得到新的興奮,新的激勵。他樂於告訴自己,王桂英已不可能成為他底苦惱:幻想、熱情,不可能再迷惑他。經由夏陸底間接的介紹,王桂英得到了救護傷兵的工作;蔣少祖安心了,覺得自己嚴肅而堅定。蔣少祖避免再見到王桂英。他告訴自己說這是由於王桂英和自己並沒有較為深刻的感情的緣故,但同時他又並不相信這個理由。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底情緒,但不去想;他想他是沒有時間去想。在戰爭期間,蔣少祖在最近一年接近著的朋友們,一般地稱為社會民主黨的,是相信著自己們底力量的;他們認為他們是公正的。他們在正在從事戰爭的軍隊底上層中間有著力量,因此他們覺得,站在民族戰爭底最前面的,是他們;他們在一些「進步」的政客中間有著力量,這些政客們,是能夠站出來說話的;並且他們有錢。但那些關係,與其說是政治的,不如說是人事的,和因人事而產生的事務的。這些人們,是零零碎碎地幹過一些事業,現在聚在一起,在權力底熱情底支配下,企圖建立一種政權了。這個政權,在後來的一年,在各種複雜的關係中間,曾經短促地在福建建立起來,但在目前的上海,他們不能比別人多做些什麼。他們底那些零碎的事業,是在一個大的潮流裡面暗淡了,這是他們覺得痛心的。政府已經從南京遷到洛陽去辦公。上海底情勢是複雜而混亂的。前線底戰爭最激烈的時候,黨派間底鬥爭也最激烈。社會民主黨——大家這樣稱呼這一批人——的鬥爭底對象,是一般地稱為左派的人們。社會民主黨反對得最激烈的,是左派的人們底對文化界的壟斷——他們覺得是這樣。其次他們為罷工底問題爭吵,因為他們底印刷廠被破壞了。在戰爭中間,那些被稱為文化人的人們,在各處興奮地流浪著,有些便聚在一起了。

這些人們,是比另外的職業裏的人們更容易聚在一起的。他們希望在戰鬥裏獻出力量,大家覺得有在抗日戰線裏把各派的人們聯合起來的必需。於是產生了一個著作者抗日會,發表了告全國民眾的宣言。蔣少祖參加了著作者抗日會。他沒有提一般的意見;他底意見是,現在大家應該注意上海底買辦資本家,這些買辦資本家破壞抗日,抓住了老百姓底血汗捐款,企圖把它交給萬惡的市民維持會。蔣少祖說,這些傢伙底目的,是要用這一筆錢來維持公債。他提議用暴力打擊這些買辦資本家。他底提議沒有得到反響,但他仍然覺得愉快,因為他覺得自己底避免偏狹的紛爭的用心和遠大的、實際的目光是有大的價值的。蔣少祖,在這幾天裡面,接觸了各方面的人。他覺得他是一個自由的,單獨地為理想奮鬥的人,雖然別人認為他是社會民主黨。他覺得某些人們在他面前譏諷社會民主黨,是愚笨可笑的。他保留著他對於他底朋友們,和另外一部分有力的人們的批判和看法,沒有對任何人表露;這個秘密,像小孩們藏著糖果一樣,使他喜悅。他確認他底看法是對的;從很多人們底身上,他看出了現代文明底苦悶。他憎惡他底幾個朋友底那種昏熱,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遠大的東西。他常常是興奮的,但不騷亂。

這天,蔣少祖在和一個軍官討論了組織義勇軍的問題之後,去看一個重要的朋友。這個朋友不在家,他意外地遇到了被他們大家所注意的那個有力的人物郭紹清。在這個短促的會面的全部的時間裡,蔣少祖被各種狂奮的思想襲擊著。這個朋友底家位置在較為冷靜的處所,蔣少祖是去商談組織義勇軍的問題的。夏陸昨天曾經告訴他,這個朋友底地位最近略有變化,張東原差不多已經和他決裂;夏陸並且說,這個朋友可以弄到一千枝槍。蔣少祖注意著這種變化了的地位,並注意著這一千枝槍。這個朋友是上海的政治界和文化界底最有錢,並且在地方上最有勢的人物之一。女主人回答蔣少祖說,她底丈夫出去了,大概很快地就會回來,蔣少祖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想著各種印象,一面觀察房間。房間底佈置是華麗而幽暗的;有點嫌過於幽暗。沙發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山水畫,可以說是完美的,然而有些平庸。蔣少祖,對於這一切,是很有鑒賞的能力。蔣少祖想著,究竟什麼東西,是這個可尊敬的主人底熱情底中心;蔣少祖想到,新的人物,有時是會在多麼奇怪的形式下生活著。這時門開了,郭紹清迅速地走了進來;一線陽光從外面的走道上面投到紅漆地板上,閃動了一下,迅速地消失。「王先生在家嗎?」郭紹清,顯然已經看清楚了蔣少祖,安靜地向內室喊。

「啊,是郭先生嗎?」女主人迅速地跑了出來,顯然雖然知道了這個重要的約會,卻不知道郭紹清究竟是什麼人;「他馬上就回來,馬上就回來!請坐!」女主人不安地看了蔣少祖一眼。郭紹清看錶,笑著向女主人說他來早了一刻鐘。蔣少祖曾經在另一個場所見到過郭紹清,發現郭紹清裝做不認識他,感到屈辱。蔣少祖想到他應該同樣的冷淡,但在興奮中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郭紹清向蔣少祖點頭,坐了下來。蔣少祖小心地坐了下來。郭紹清悄悄地開始抽煙,他們沉默著。女主人喊僕人倒茶,然後躊躇地站著。一種苦惱的思索顯露在她底敷著脂粉的瘦臉上。她認識蔣少祖,但不認識郭紹清。她底丈夫在早晨告訴她說,這個約會是很重要的,此外她便一無所知。對這個重要的來客表現了熱烈的慇勤之後,她便有些苦惱起來,怨恨她底丈夫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她化了很久的時間考慮著是否要給郭紹清介紹蔣少祖。假若是在交際場所,她是無需思索的,但目前的情況顯然不同。她沒有決定應該怎樣。在智力不夠的時候,她用行動來決定;她是憂愁地站著的,使蔣少祖在他底大的興奮中注意到她底戴著鑽石戒指的潔白的修長的手指——現在她伶俐地笑了起來,走了一步。「這位是蔣少祖先生!」她帶著貴婦人底風度說,「這位是郭先生!」客人們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蔣少祖眼睛笑著,看著郭紹清。女主人對自己滿意了,輕盈地走了進去;在門邊回頭看了一眼。

「我們見過。」郭紹清簡單地說。蔣少祖表情嚴肅,傾身向前。同時他想到,像女主人這樣的婦女,和丈夫生活在完全相異的世界裡,對於他底朋友是一件苦惱。先前,在觀察房間的時候,他懷疑他底朋友底人生興趣,但現在,因為郭紹清底來臨,他就特別同情,特別憐憫這個朋友了。但這種同情,像常有的情形一樣,是含著敵意的。雖然蔣少祖明白圍繞著這個朋友的複雜的一切,並明白他底處境底艱難,知道他是值得尊敬的。但蔣少祖卻選取了那種基督教似的態度:他是寧願同情,並且憐憫他底朋友的。他瞇著眼睛凝視著那張山水畫,他憐恤他底朋友是在世俗的權勢面前屈服了。他底表情裏有著一點感傷。在他底這種詩歌般的心境裏,郭紹清就成了世俗底權勢底象徵。他不覺地歎了一口氣。帶著一種奇特的諂媚,他希望郭紹清,這個世俗底權力,能夠懂得他底這一切。「我常常能夠愛人們,因為理解,就是愛;我很容易原諒一切,我知道這是我底弱點。」蔣少祖甜蜜地想,瞇著眼睛看著郭紹清,後者在安詳地抽著煙。「我理解你,你以為你是權威,我卻明白你底可憐的內心——你是這樣一個,好像是很沉著的人,你不知道你只是一個工具,唉,我們可憐的人類啊!」

郭紹清拿開紙煙,向蔣少祖淡淡地笑了一笑,蔣少祖底這一切憐憫和輕蔑就都消失了。蔣少祖想:這個笑容是什麼意義。「這個傢伙把自己膨脹得如此之大,他希望我先開口。但是我要明瞭,我是不能被任何東西動搖的。當心這一批可惡的年輕人!」郭紹清想,不覺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我想我們應該理解別人,理解一切。」蔣少祖,順著他自己底思索路線,說;好像他和郭紹清很熟識。經歷了熱情的思考,他的確覺得他和郭紹清很熟識。他是平靜地說了這句話的,但剛說出口,就感到熱情底襲來。「這個傲慢不遜的青年!」郭紹清想,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即刻便露出一種歡悅的、活潑的態度來,好像他是非常的熱愛蔣少祖。這種態度使蔣少祖短促地迷惑了。

「近來好嗎?」郭紹清用他底溫和的、悅人的聲音說,「我們還是三個月以前偶然地見到過——我讀過你底文章!」他緊緊地接著說,他底眼睛燦爛地笑著。「沒有什麼——」蔣少祖小聲說,臉紅了。郭紹清底溫和的、可愛的態度是使蔣少祖迅速地跌落到低劣的地位上來了。雖然他,郭紹清,是這樣的溫和可愛,但總顯得優越;他自己練達地掩藏這種優越,因此這種優越就更雄辯。他很懂得,在他底地位上,和一個青年雄雞似地對立起來,是不值得的:這些青年,是正在渴望著這種雄雞似的對立。「日本人放幾炮,弄得我們多頭痛啊!」他說,興高采烈地笑了起來。「我要使他明白那莊嚴的一切。」蔣少祖想。但他卻說了別的。他說:「是的,是的,我們都覺得。」並且露出了困惑的、諂媚的微笑。郭紹清笑著。「張東原他們,是沒有實際的工作可作的!」蔣少祖說,覺得郭紹清底微笑向他問了這個。「現在又不能研究哲學!」他加上說。他希望諷刺,但他底聲調過於呆板。於是他困惑地皺眉。「是啊!」郭紹清說。蔣少祖望著他,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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