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

我寫了半輩子舞台劇,其實最早也寫小說,寫著寫著,與戲染上,就鑽進去拔不出來。後來還是一個叫《西京故事》的舞台劇創作,因到手的素材動用太少,棄之可惜,也是覺得當下城鄉二元結構中的許多事情沒大說清楚,就又撿起小說,用長篇那種可包羅萬象的尊貴篇幅,完成了《西京故事》的另一種創作樣式。寫完《西京故事》,得到不少鼓勵,我就又興緻盎然地寫了十分熟悉的舞台「背面」生活《裝台》。出版後,鼓勵、抬愛之聲更是不絕於耳,我就有些手癢,像當初寫戲一樣,想「本本折折」地接著寫下去。但也有了壓力,不知該寫什麼。幾次遇見批評家李敬澤先生,他建議說:「從《裝台》看,你對舞台生活的熟悉程度,別人是沒法比的。這是一座富礦,你應該再好好挖一挖。寫個角兒吧,一定很有意思。」其實在好多年前,我就有過一個「角兒」的開頭。不過不叫「角兒」,叫《花旦》。都寫好幾萬字了,卻還拉里拉雜,茫然不見頭緒。想來實在是距離太近,有點「不識廬山真面目」:提起來一大嘟嚕,卻總也拎不出主幹枝蔓,也厘不清果實腐殖。寫得興味索然,也就撂下了。終於,我走出了「廬山」,並且越走越遠,也就突然覺得是可以捋出一點關於「角兒」的頭緒了。

我在文藝團體工作了近三十年,與各類「角兒」打了半輩子交道,有時一想起他們的行止,就會突然興趣盎然。甚至有一種生命激揚與亢奮感。有一天,一個朋友突然給我發來一段微信視頻,是一個京劇名角,在演出《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準備工作:「楊子榮」在鏡前補妝,幾位服裝師正為他換行頭。而此時,雄壯的「打虎上山」音樂已經奏響。圓號那渾厚有力的鼓吹,全然繃緊了前台後場的情勢。可給角兒換裝、搶裝的工作尚未完成。當虎皮背心、腰帶、圍脖、帽子、胸麥全都裝備到位後,只見角兒極其從容地呷一口水,潤了潤嗓子,音響師就恰到好處地將話筒遞到了他嘴邊。「楊子榮」一邊整裝,一邊抬頭挺胸地唱起了響遏行雲的內導板:「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那是一個十分精美漂亮的甩腔。唱完後,舞台上的鑼鼓點已如「急急風」般地催動起來。只見角兒猛然離座,大步流星地向前台走去。直到此時,其實打扮角兒的工作還在繼續:服裝師邊走邊幫他穿大衣;道具師趁空隙給他手中塞上了馬鞭;當他走到上場口時,一切才算收拾捯飭停當。而此時側幕條旁,還有舞台監督正在迎候。音樂在戰馬嘶鳴中,進入到了最激越的節奏。只見舞台監督雙手十分親切地朝他肩頭按了一下,既像鎮定、愛撫,也像出場指令,更像一種深情相送。「楊子榮」便催馬揚鞭,英氣勃發地走向了燈光曝亮的舞台。立即,觀眾掌聲便如潮水般涌了上來。整個視頻僅兩分鐘,但卻把舞台「一棵菜」藝術的嚴謹配合,展示得淋漓盡致。這是一連串如行雲流水般的協同動作。一個團隊,幾乎像打扮女兒出嫁般地把主角體貼入微、天衣無縫地送上了前台。那種默契與親和,以及主角自顧不暇,卻又從容淡定、拿捏自如的做派與水準感,看後讓人頓生敬畏與震撼。而這樣的幕後工作,我經歷了幾十年。因此,在寫《主角》時,幾乎常常是一瀉千里般地涌流起來。並且時常會眼含熱淚,情難自抑。

角兒,也就是主角。其實是那種在文藝團體吃苦最多的人。當然,榮譽也會相伴而生。榮譽這東西常遭嫉恨怨懟。因而,主角又總為做人而苦惱不迭。拿捏得住的,可能越做越大,愈唱愈火;拿捏不住的,也會越演越背,愈唱愈塌火。能成為舞台主角者,無非是三種人:一是確有蓋世藝術天分,「錐處囊中」,鋒利無比,其銳自出者;二是能吃得人下苦,練就「驚天藝」,方為「人上人」者;三是尋情鑽眼、拐彎抹角而「登高一呼」、偶露崢嶸者。若三樣全占,為之天時、地利、人和。既有天賦材質,又有後天構築化育,再有強者生拉硬拽、眾手環托幫襯者,不成材豈能由人?可主角是何等稀有、短缺的資源,是甚等閃亮、耀眼的利誘,豈容一人獨佔、獨享、獨霸乎?因而,圍繞主角的塑造、爭奪、捧殺,便成為永無休止的舞台以外的故事。

成就一個角兒真的很難很難。現在的影視藝術,倒是推出了不少不會演戲,卻因顏值與緋聞而大紅大紫、大行其道者。可舞台藝術,尤其是中國戲曲,要成為一個角兒,一個響噹噹、人見人服的角兒,真是太難太難的事體。一撥百十號人的演員培訓班,五到七年下來,能煉成角兒者,當屬鳳毛麟角。有的甚至「全盤皆廢」,最多出幾個能演主角的二三類演員而已。這麼難產的藝術,卻因傳媒與網路時代無孔不入的擠對,而呈現出更加萎縮、邊緣的存活態勢。因而,出角兒也就難乎其難了。儘管如此,中華大地上數百個劇種,還是有不少響噹噹的角兒,在拔節抽穗、艱難出道。因而,戲曲的角兒不會消亡,他將仍是一個值得長久關注的特殊行當。更何況,角兒,主角,豈是舞台藝術獨有的生命映像?哪裡沒有角兒,哪裡沒有主角、配角呢?

我在陝西省戲曲研究院擔任過二十五年專業編劇,還交叉任職過十幾年團長、院長。這是一個大院,有自己的創作研究機構,還有四個劇種各不相同的演出團。六七百號各類吹、拉、彈、唱、編、導、畫、研人才,幾乎都把腮幫子鼓多大,在這裡日夜吹響著「振興秦腔」的號角。我任院長的十年,剛好陪伴著一百多位戲曲孩子,走過了他們從兒童到少年、再到青年的成長曆程。孩子們從平均年齡十一二歲,長到二十一二歲,我就像看著一枝枝柳梢在春風中日漸鵝黃、嫩綠、含苞、抽芽、發散,直到婀娜多姿,楊柳依依,幾乎是沒漏掉任何一個成長細節。不能不交代的背景是:孩子們一腳踏入這個劇院時,21世紀才剛開啟三四個年頭。外面的世界,幾乎是被「全民言商」的生態混沌裹挾著。任院牆再高,也難抵擋「急雨射倉壁,漫竅若注壺」的逼滲。可孩子們硬是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中,每日穿著色調單一的練功服;走著與時代漸行漸遠的「手眼身法步」;演唱著日益孤立無援的古老腔調;完成了五年堪稱艱苦卓絕的演藝學業。他們的畢業作品是《楊門女將》。當平均年齡只有十六七歲的一群孩子,以他們紮實的功底、靚麗的群像,演繹出一台走遍大江南北,甚至歐洲、北美、亞洲、港澳台地區都飽受讚譽的大戲時,我不能不常常用「少年英雄群體」來褒揚他們的奉獻犧牲精神。說他們是「少年英雄」,其實一點都未拔高。在最離不開父母時,他們撕裂了父愛、母愛;在最需要關心、呵護時,他們忍受著鑽心的痛疼與長夜寂寞,讓幾近瀕臨失傳的絕技,點點走心上身。尤其讓人感動的是:在官貪、商奸、民風普遍失范時,他們卻以瘦弱之軀,杜鵑啼血般地演繹著公道、正義、仁厚、誠信這些社會通識,修復起《鍘美案》《竇娥冤》《清風亭》《周仁回府》這些古老血管,讓其汩汩流淌在現實已不大相認的土地上。以他們的年歲,本不該犧牲青春,去承擔他們不該承擔、也承擔不起的這份責任。但他們卻以單薄的肩膀、稚嫩的咽喉,擔當、呼喚起生命倫理、世道人心、恆常價值來。他們不是英雄誰是英雄?

在我讀過的書里,常記憶猶新的,有斯托夫人《湯姆叔叔的小屋》里的那個白人女孩兒伊娃。她就擔當了她本擔負不起的解放黑奴的責任。斯托夫人並沒有把她寫成一個解放者。而是用天使一般潤物無聲的善良、無邪、愛心,讓她身邊所有人,都感知到了被溫暖與融化的無以匹敵的人性力量。

長期以來,我就有書寫戲曲藝人成長的萌動與情愫。尤其是不想放過他們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因為他們在這個時代就已開始了一種叫擔當的傳播活動。儘管這種擔當於他們並非是一種自覺。可客觀效果,已然是了。終於,《主角》要開啟這種生活了。我是想盡量貼著十分熟悉的地皮,把那些內心深處的感知與記憶,能夠皮毛粘連、血水兩摻地和盤托出。因為那些生活曾經那樣打動過我,我就固執地相信,也是會打動別人的。

《主角》的主角叫憶秦娥。一九七六年她出場時,還不到十一歲。姐妹倆,她排行老二。父母親更希望她們能招引來一個弟弟,因此,姐姐取名叫來弟,她叫招弟。招弟對上學興趣不大,上完學還得回來放羊,倒不如早早回家放羊算了,她想。論條件,縣劇團招收演員,是應該讓她姐去的,她覺得她姐比她漂亮、靈醒。可家裡覺得姐姐畢竟大些,還有用場,就硬是把她送了去。她舅胡三元是劇團的敲鼓佬,覺得外甥女喚招弟太土氣,就給她改了第一次名字,叫易青娥。這個名字,也是因為省城劇團的大名演叫李青娥,才照葫蘆畫的瓢。後來,易青娥還果然出了名,又被劇作家秦八娃改成憶秦娥了。也許是這個名字耳熟能詳,又有點意思,憶秦娥竟然從此就爆得大名,一步步走向了「塔尖」,終成一代「秦腔皇后」。

如果僅僅寫她的奮鬥、成功,那就是一部勵志劇了,不免俗套。在我看來,唱戲永遠不是一件單打獨鬥的事。不僅演出需要配合,而且劇情以外的劇情,總是比劇情本身,要豐富出許多倍來。戲劇在古今中外都被喻為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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