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四十一

憶秦娥從藝四十年演出季,算是高高提起,輕輕放下的。她迴避了所有採訪宣傳,就只當平常演出而已。四十多場戲,讓觀眾,尤其是「憶迷」,過足了癮。自己內心,卻是始終處於一種恐懼與隱痛中。

在活動持續降溫的同時,有關方面的調查,卻一直在升溫。查到最後,把注意力幾乎全部集中到了省秦內部。見天都有警察進進出出。他們挨個找人談話,要每個知情者都提供情況。只要平常跟憶秦娥有過摩擦的人和事,幾乎都要問個「底兒掉」,弄得氣氛十分緊張。也搞得很多無辜者怨言四起。是憶秦娥主動找領導、找喬所長,要求趕快停止調查,省秦的惶恐與人人自危,才慢慢平息下來。她弟為這事還跟她大吵一架,怨她就是一個軟蛋、窩囊廢。說壞人不查出來,以後還會變本加厲。可她依然堅持,不讓再查下去了。

她覺得,這件事與自己一生所受的侮辱,又算得了什麼呢?反正知道秦腔的人,就知道憶秦娥。知道憶秦娥的人,就知道她十幾歲就被一個做飯的糟踐了。還說她「褲帶很松」,誰都可以解開的。你跟誰論理去?對手到底是誰?敵人隱藏在哪裡?誰有這麼大的能耐,幾乎讓人人皆知:憶秦娥就是個「破鞋」;憶秦娥是誰都可以拉上床的「賤貨」。其實這些侮辱她的文章裡面提到的男人,還遠遠沒有真正想接觸她的男人多。如果她的口風不緊,甚至可以給她羅列出成百上千號人來。多少愛她戲的男人,通過簡訊、微信、電話,甚至郵件,向她表示過曖昧的情懷與好感哪,但她都悄然刪除,從未回覆接納。如果是「破鞋」「娼妓」,她可能都跟成百上千個向自己獻殷勤、示好、設套、圍獵、追逐的男人上過床了。有的男人下的功夫之大,真的讓人無法想像:他可以直接送你一個價值數十萬的鑽戒,甚或一套房子、一輛寶馬……她覺得自己的嘴,是嚴實得可以用鐵壁合圍、固若金湯這些詞了。

她懂得,演員這個職業,就是大眾情人。不過你得牢牢守好自己的底線而已。

為了不惹閑話,為了省卻更多麻煩,為了躲避無盡的尷尬、無奈、困窘,她從來都是演出完就回家,既不去任何公眾場合湊熱鬧;也不參加各種名目的宴請;更不赴約去談天說地。並且她平常總是穿著一身練功服,連淡妝都是懶得化的。平板支撐之所以能撐一小時,現在甚至能撐到一小時四十分鐘,就是因為她能靜下來,像烏龜一樣一動不動地縮伏靜卧。即使在家裡,她也不太說話,娘說三四句,她能回一句。手機大多時候也是關機狀態。因為她已飽受了人生最致命的侮辱,甚至對性,都有一種天然的憎惡感。連夫妻生活都一定是要在黑暗中進行的。第一任丈夫劉紅兵,是她說啥就是啥。石懷玉這個「野人」,倒是把她折騰得有所開放。可自打兒子從樓上摔下後,她就越來越覺得,可能正是自己如野生動物一般的「放浪形骸」「荒淫無度」,而讓兒子遭受了報應。她到現在都還恨著石懷玉。覺得自己就是殺害兒子的兇手。而石懷玉是走狗、幫凶、遞刀人。總之,她對自己是越來越不滿意了。她甚至還暗暗覺得,那些侮辱她的東西,包括提到的那些男人,與這個世界上真正對自己有覬覦、有想法、有行動的男人群體比起來,真是九牛一毛了。正像「黑材料」里所指出的:「這些罪狀,僅僅是憶秦娥醜陋人生的冰山一角。」她從來都沒覺得,那些覬覦自己的男人是什麼好東西,包括一些很有身份地位的人。但她也沒覺得那是些什麼壞東西。在她眼中,那些人,也都是佛祖說的「可憐的不覺者」而已。反正她每每就是傻笑一下,裝作不懂、不解,迴避不理也就是了。在她肚子里爛掉的東西,可真是太多太多了。這些事,如果都讓恨自己的人知道了,再添鹽加醋地炮製出來,還不知要毀掉多少人的生活與前程呢。自己為什麼又要去毀壞這些可能是一念之差,也可能就是可憐得不能自拔的不開悟者呢?潘金蓮就只染了個西門慶、覬覦了個武松,就成淫婦蕩婦了。自己一生,竟然攪擾得那麼多男人不得安寧,論起來,該是要比潘金蓮壞十倍、百倍、千倍的女人了。即使凌遲處死,大概也是死有餘辜的。

有一天,喬所長突然把她叫去,有些神秘地告訴她說:「所有線索,最後可能都指向了一個人。啊?」

「誰?」她問。

喬所長說:「楚嘉禾。啊?你的老鄉。她背後還有人,有寫手,有推手。啊?這些文章、簡訊,大概出自兩三個人的手筆,但都與楚嘉禾有關。啊?她沒文化,不能寫,但她有調動這些寫手的手段。啊?最後發酵成這樣,可能是他們希望的。當然,也可能是他們沒有想到的。啊!整個社會,都被這種很是『有趣』『有色』『有味』的名人『醜聞』,傳播得一發不可收拾了。啊!」

憶秦娥問:「敢肯定是楚嘉禾嗎?」

喬所長說:「還得進一步偵查,獲取強有力的證據。啊!但網已收小。你的這個老同鄉,幾十年的主角爭奪者,也是整個劇團人所提供的懷疑對象。啊?這件事可能要坐實。啊!」

憶秦娥半天沒有說話。大概過了許久,她十分鎮靜地說:「算了,喬所長,不要查了。」

「為什麼?」喬所長有些不解。

「不為什麼。」

「你已經讓這次事件搞得面目全非了,為什麼不查?啊?為什麼不懲治這樣的惡人?啊?」

「不為什麼,我已經厭倦了。對於我來講,澄清也是沒澄清。只要有人想說幾句憶秦娥,就會自然帶出自己的許多聯想來。我十四五歲時的傷痕,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結果說來說去,還是被說得不僅遠離了事實真相,而且污穢了我做女人的一生。越解釋越模糊,越反饋越令我憎惡,還是不說的好。一切都讓它就這樣過去吧!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任何害我的人,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願意看到,他們經受比我心靈還傷殘的懲罰。我需要安靜。只要由此安靜下來,再無人冤冤相報、興風作浪,也就能心靜如止水了。謝謝所長!也謝謝派出所的同志了!改天你們有空,我去給你們唱一次堂會。謝謝了!」

喬所長還想說什麼,憶秦娥已經起身離開了。

也是出奇的湊巧,憶秦娥從派出所回來,竟然在大門口就遇見了楚嘉禾。自惡攻她的事件發生後,楚嘉禾在她面前,是表現得格外殷勤了。過去,逢年過節,她從來都不給她發簡訊的。但今年除夕,楚嘉禾還專門發來一條祝她「新年大吉」「萬事如意」,還有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斜」「雲開霧散見太陽」之類的賀詞。她當時心裡還一熱,覺得到底是老鄉,遇事才見人心呢。沒想到,竟是一蹚渾水,讓她越踩越迷糊起來。

她有種身心疲憊感。也有種百無聊賴感。自己還能幹什麼呢?只有唱戲。好好唱戲。唯有把生命全都投入到練功、排戲、唱戲中,才感到自己是沒有傷痛地存在著。要不然,她就會聯想到很多很多:兒子、家人、劉紅兵、石懷玉……幾乎沒有一件不讓她不淘神撓心的事。尤其是石懷玉,還連婚都沒離,就鑽進深山,音信全無了。她憶秦娥到底算咋回事?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活著人。不排戲、不練功、不一成一個多小時地在門背後平板支撐著,她還真不知日子該怎樣打發了。

好在她心中,還有好幾本大戲要排。她給自己暗下的決心越來越堅定:那就是到六十歲時,演夠五十本戲。忠、孝、仁、義那四個老藝人都說過:往日,一個名角,背不動一百本往上的戲,那就算不得大名角。戲越少,被人超越、替代、頂包的可能性就越大。他們強調說,名角是靠走州過縣唱出來的,而不是喊出來的。她懷疑,她這一生,已經沒有能力和精力排夠一百本戲了。但五十本,還是有希望實現的。演的戲越多,她越感到了拿捏戲的自如。真應了那句話,叫「從量變到質變」了。也唯有不斷地排戲、演戲,她才覺得是在有意義地活著;是填補了生命空虛、空洞,忘卻了哀怨、傷痛地活著。

除了自己排練演出,她還有給養女宋雨教戲的任務。直到如今,她也沒有覺得讓宋雨學戲是件好事。一切的一切,還都是怕孩子受傷害。成了主角,是眾矢之的;成不了主角,也會活得進退兩難;有時甚至還會覺得痛不欲生、臉面全無。總之,唱戲,就是一個讓人愛恨不得的古怪職業。可沒想到,她給孩子只排了兩個折子戲,竟然就引起了這大的響動。聽說全班畢業大戲,都要根據宋雨的條件「量身定製」了。至於上什麼戲,薛團長對外還都保密著。有人說是《楊排風》;有人說是《白蛇傳》;有人說可能是《游西湖》。可把秦八娃老師請來幹什麼呢?難道還要對這幾本戲進行大修改?要不然,殺雞何用宰牛刀呢?

憶秦娥在精神逐漸恢複以後,就想見秦八娃老師。她還有一個夢想:就是在有生之年,再演一部秦老師寫的原創劇目。如果能再演一部,也就是三部了。一生能演秦先生的三部原創作品,也算是沒白當一回演員了。她覺得,演原創劇目,更過癮一些。尤其是演秦先生的戲,幾乎每一部都是巨大的挑戰。需要你使出渾身解數,去理解人物,去創造角色。她也知道,全國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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