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四十

薛桂生自做團長開始,就有一個夢想:一定要在自己手中,給省秦培養出一批新生力量來。他跑斷腿,磨破嘴,總算招下了一批學員。經過幾年培訓,是到了該用一個好戲,把新人推出來的時候了。

憶秦娥這一代,算是把省秦撐得紅破了天。可她畢竟已年過半百。這個團要生存下去,就得有後續力量。

劇團這行業,是紅一陣的黑一陣,熱一陣的冷一陣。由於文化生活方式的豐富多元,傳統行當,總體是顯得越來越不景氣了。社會本來就對搞吹拉彈唱的抱有偏見,加之成業又苦又難,尤其是能幹到「主演」「主奏」份上的,幾乎是鳳毛麟角。有時成百人的一班學員,最後能叫「成器」者,也就那麼三兩個人。甚或有整批「報廢」者。景象的確十分殘酷。即使掙紮上去,也是聲名大於實際受益。且大多數配演、樂人、舞台裝置部門,待遇都極低。好多劇種已招不下人了。

都知道薛桂生上任表態時,翹著蘭花指,說了三個他特別熬煎的字:

錢。戲。人。

錢不用多解釋,看門老漢都知道劇團缺錢。戲就是好戲。一鎚子能砸出鼻血的戲。真正叫好叫座,還能長久演下去的好戲。人,自是人才了。尤其是後備人才。在薛桂生看來,劇團培養一兩個「頂門」人才,是比皇上培養「太子」都難的事。

蘭花指,剛好是三個指頭翹著的。所以薛桂生走到哪裡哭窮、喊冤,就都知道省秦是有「三個指頭」的「難腸」的。翹得最高的是小拇指。而那個小拇指,恰恰就是後備人才問題。為了不讓這個飽經風霜的名團「燒火斷頓」,他有意讓逐年退休空出來的編製,不再進人。預留出「金飯碗」,好讓這種看得見摸得著的就業吸引力,把新學員牢牢吸引住。事實證明,劇團自己招學生,跟班培養戲曲人才的方式,雖說傳統、老舊了點,但卻最是行之有效的。它可以很好地保持住一個大團的藝術風格。並讓行業的師承關係,得到更具根性的生長發揮。

轉眼到了第五年。他招的學員,該是到推出畢業大戲的時候了。他的蘭花指,就翹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密集、慌亂、無序了。未來的省秦主角,能不能從這成百個孩子里浮出水面呢?如果花了五年工夫,浪費銀子無數,最終悉數報廢,那他只有找刀,把自己的蘭花指剁了算了。免得留下笑柄,讓省秦人幾十年後,還拿他的「三個指頭」,翹來翹去地說事。這一夥鬼,模仿人的特點,那可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角色。好在他跟所有人,幾乎都看見了希望。

這個希望就是宋雨。

憶秦娥給宋雨排出的第一個折子戲,就是《打焦贊》。同時還排了一個唱功戲《鬼怨》。《打焦贊》是她當初在寧州的破蒙戲,長度僅半小時,可憶秦娥整整給宋雨排了一年半。《鬼怨》只二十幾分鐘,光唱腔,她就教了一年多。戲又排了一年多。連宋雨都有些煩了,可憶秦娥還說動作感情都不到位。她說:「媽媽當初之所以能出道,就是因為沒人急著要我出道,所以才暗暗在灶門洞前苦練了好幾年。那種苦練,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有人看到,就是一種每天都必須打發掉的日子而已。唱戲,看的就是那點無人能及的竅道,無論唱念做打,都是這樣。尤其是技巧,絕活,沒有到萬無一失的程度,絕對不能朝出拿。只有練到手隨心動,物隨意轉,才可能在舞台上,展露出那麼一丁點角兒的光彩。練到家了,演出就是一種享受。練不到位,演出就是一種遭罪,甚至丟人現眼呢。」直到有一天,憶秦娥覺得是可以與樂隊兩結合了,宋雨的一文一武兩個折子戲,才慢慢被人完整看見。但幾乎是一下就把所有看過的人都震住了。訓練班的頭兒,很快就彙報給了薛桂生,要他趕快去瞧瞧。薛桂生把戲一看,那個激動啊,蘭花指發抖得是用另一隻手壓都壓不住,他直在心裡說:「成了,成了,這幫娃可能成了!只要成一個,那也就是成了。」

也就從這時開始,有人就開始把宋雨叫「小憶秦娥」了。

秦八娃是薛桂生提著禮物專程去北山接來的。

秦八娃最近很忙。他忙前忙後,忙了好多年才忙下來的「秦家村古鎮」維修,終於動工了。雖然沒人讓他負責工程,但他得盯著點。他還害怕這伙急功近利之徒,把好事給搞砸了。他老婆也死活不讓他出門,說八娃一走,她整夜都睡不著。她就是要聽著八娃老抽不上來氣的鼾聲,看著看著憋死了,可猛的一下,又給抽上來了的感覺,才能消停安歇的。她還說:

「你們老日弄他寫戲,掙幾個錢,還不夠他抽煙、喝酒、吃藥的。那是寫戲?那是熬人油、點人蠟呢。你們知道不,八娃弄一個戲,掙得兩隻眼睛跟鱉眼一樣,見了我都發瓷呢。是一成半年都緩不過勁來。連打豆腐,他說的都是戲裡的事。這個老色鬼,還就愛寫個旦角戲。整天哼哼唧唧的,好像他還成裡面讓人家愛得要死要活的相公了。你知道不,為給你們弄戲,好幾回把豆腐石膏點老了,讓人家老主顧都罵咱是賣磚頭的呢。倒是寫的啥子破戲喲,窮得還不如幫我打豆腐來錢快。」

薛桂生是千懇求萬作揖的,還給他老婆打包票說,這回保准稿酬高,才算把秦八娃拽上了車。

請進省城,薛桂生先陪他看了宋雨的《打焦贊》《鬼怨》。戲一看完,秦八娃就說,他血壓有些不對,直喊腦殼炸得痛。弄到醫院掛上吊瓶,他才給薛桂生表態說:「成了,省秦又要出人了!我就是死,也再幫你寫一回戲。我是看上這娃的材料了。照說我這年紀,只能改改戲,是真的寫不動了。激動不得,熬夜不得,苦思不得,冥想不得了。有時為捻弄一句好詞,把腳指頭摳爛都摳不出來。老婆老罵我,說我上輩子是吃了戲子的屎了,這輩子就這樣心甘情願地給人家當狗呢。再寫一回,搞不好就把老伴寫成寡婦了。要是寫成寡婦了,你薛桂生可得負全責喲。」

薛桂生急忙翹著蘭花指說:「我負全責,我負全責。」

秦八娃說:「你負得了這個責任嗎?」

秦八娃被薛桂生安排到了賓館裡,專門讓辦公室最漂亮的女主任親自打理伙食。也是嚴防死守,怕他悄悄逃了。一切的一切,終是為了逼出個好本子來。在薛桂生心中,再沒有比秦八娃更合適的編劇了。他是想藉助這個大功率「火箭發射器」,把娃們一次成功發射出去。只要秦八娃在,薛桂生的蘭花指,就自由自在地彈跳得了得。成了,他天天對辦公室的美女主任說:「只要把這老傢伙伺候好,火箭發射就成了!」辦公室主任說:「薛團這是給秦老師上美人計呀!」他神秘地眨眨眼說:「放心,老傢伙乖著呢。」

不過最近,薛桂生的煩心事倒是不少。對憶秦娥的那麼大的肆意攻擊、侮辱,竟然並沒有把這個行業搞臭搞衰。相反,倒是有越來越多的演員,都以無法預測的能耐,給自己跑來資金,要排新戲,想把自己也推上主角的寶座了。薛桂生還不好阻擋這種積極性。一旦阻擋,就有人說他心中只有他「憶爺」了。說他就是他「憶爺」的私家團長。其餘人都是路人、外人。頂多也就是個「乾親」。氣得他還有氣無處發去。

就連多年都不上台,在單仰平團長手上,為跟憶秦娥爭李慧娘而憤然離團,出去開燈光音響公司的龔麗麗,最近也突然來找他,說想辦個人專場了。

開始他還沒聽懂,說你們把燈光音響公司辦得紅火的,連大西北都總代理了,還辦什麼磚廠呢?磚瓦廠那是農民企業家乾的活兒,你們辦哪吃得消?是不是聽到什麼信息,能掙大錢了?一下把龔麗麗惹得好笑地說:「不是辦磚廠。是辦秦腔個人專場演唱會。」薛桂生才翹起蘭花指哦了一聲。龔麗麗說,她都六十歲了,從藝也四十年了。把秦腔愛了一輩子,也恨了一輩子。她想再過過戲癮,就跟秦腔徹底拜拜了。還說只要省秦掛個名頭就行。配演、樂隊、合唱隊,包括一應排練費用,全都由她個人包圓。據說,兩口子這些年大概賺了幾千萬;房子、別墅也是好多套;孩子送去了澳大利亞;她和丈夫皮亮跟候鳥一樣,冬天住在三亞,夏天住在哈爾濱、冰島、瑞典、芬蘭、丹麥。可就是這「唱戲癮」不過,一口氣早晚都沒咽下。她曾是這個舞台上的李鐵梅、柯湘、江水英哪!豈能就這樣,掙一堆錢,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就把生命了了。團上也是考慮到龔麗麗過去的貢獻,就答應給她把個人專場辦了。誰知一石激起千層浪:辦了龔麗麗的專場,王麗麗、朱麗麗、劉麗麗也怦然心動,都覺得站到舞台中間的感覺真好,也就都來纏著要辦專場了。弄得薛桂生左右為難。實在嫌耽誤團上的人力、時間,他就推三阻四的,搞得一些人背地裡又說「薛娘娘」,是省秦歷史上最難說話的「二刈子」團長了。

其實就辦辦個人專場,團上還好應對,畢竟簡單些。可有些硬是要排原創大戲,還要參加這賽那獎的,就委實讓薛桂生作難了。這裡面鬧得最凶的,就是楚嘉禾了。

這傢伙能耐真大,最近跟一個私營企業老闆搞到了一起。老闆愛戲如命,並且就希望把自己一生奮鬥的故事,寫成秦腔,讓劇團到處演出宣傳去。說省戲曲劇院就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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