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二十三

憶秦娥過去對石懷玉的好感,是停留在大鬍子「能說能諞」上。她長這大,還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人,不僅充滿了才氣,而且字畫又好,還能彈一手漂亮的古琴,就覺得是個奇人了。讓她沒想到的是,死大鬍子,竟然打起了她的壞主意,到處放風說:「憶秦娥遲早是我的。不信你都等著瞧。」憶秦娥想:笑話,我怎麼就是你的了,你也等著瞧。她就不再理這個瘋瘋癲癲的人了。可毛娃上吊這件事,讓她對石懷玉完全改變了看法。她覺得,這是一個有巨大悲憫心的人。她是住過寺廟的,對一切懷有悲憫情懷的人,都是要多看一眼的。因為她的一生,每每遇見這樣的情懷,這樣的眼睛,都是要讓她生出許多活下去的勇氣的。

在毛娃上吊以前,石懷玉就給毛娃畫過幾張漫像。後來她回憶起,石懷玉曾對她講過,說毛娃可能有心理疾病。她想著,石懷玉是在找機會跟她搭訕呢,就沒好氣地說:「你別瞎說。人家孩子好好的,怎麼就有心理疾病了?戲曲演員就這麼苦,別少見多怪的。」石懷玉雖然再沒跟她提說毛娃,可他自己還是把毛娃帶出去逛過兩次。毛娃回來還跟她說:「大鬍子叔叔人可好了,帶我去打遊戲、蹦迪了。說要給我減壓哩。」可第二次回來,還讓「毒蛇膽」美美抽了幾藤條。說從今往後,再不允許跟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去鬼混。「毒蛇膽」還說,從面相上看,修那一臉毛鬍子,就不是個正經人。憶秦娥也說:「你爸說得對著哩,別再去打什麼遊戲、蹦什麼迪了,那就不是乖孩子應該去的地方。聽爸的話,別跟大鬍子亂跑了。」從此後,毛娃也就再沒跟石懷玉出去了。

不久,毛娃就出事了。

毛娃出事後,石懷玉那天的第一反應是: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功場的吊環下,失聲大哭起來。還直說他有責任,是他忽視了這事的嚴重性。他說第六感覺告訴他,這孩子是要出事的。可沒想到,會出得這麼快,這麼無可挽回。誰也不能說石懷玉哭得不真誠。連憶秦娥也不得不認為,石懷玉的這番跪哭,似乎不是沖她來表演的,那是真的在懺悔,在悲憫。

隨後,在義演時,石懷玉捐出了他最好的畫作。並且自己還沒登台亮相。他說:「本人的嘴臉,是不值得讓一千多觀眾去瞻仰的。」

過去一直在說石懷玉壞話的那些人,慢慢變得不再說了。而一提起石懷玉,還都翹起了大拇指。一些對字畫價值感興趣的人,也在努力接近著石懷玉。覺得這是一隻值得感情投資的「績優股」,或者至少是「潛力股」。石懷玉在省秦的書畫班攤子,就又被學生們「哄抬」起來了。憶秦娥卻沒參加。有一天,石懷玉故意碰上她問:「你學不學?你要不學,我就把攤子撤了。能開這個班,分文不取,就只一個目的:為秦腔培養一個梅蘭芳。你不來,我是閑得做驢呻喚是不是?」憶秦娥捂嘴一笑,就又加入學畫行列了。

這個石懷玉,在感情上是絕對紙里藏不住火的主兒。他眼睛遲早熱辣辣的,有人說是色眯眯的,就盯著她死瞅。她即使畫得再爛,也見他在想著法兒地表揚。有時看著他在教畫、教字,可一轉眼,又扯拉到人生、事業、愛情上去了。有一回,他甚至控制不住情緒地仰天長嘆起來:「懷玉這一生,什麼都經歷了,就缺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愛情了。來吧,來得猛烈一些,讓我品盡這生命的甘美乳酪後,就歸隱山林,化作長風,永世冥寂!」惹得全場哄堂大笑起來。大家都回頭看憶秦娥的反應。她的臉唰地紅得跟豬肝一樣,氣得她就想飛起一腳,踢死這個不要臉的怪貨色。

憶秦娥喜歡是有些喜歡石懷玉了,但還是努力跟他保持著距離。那段時間,她連著排出了幾折失傳的「古董戲」來。每次排練,都見石懷玉在一旁畫著戲人。後來,團上下鄉演出,她是想叮嚀石懷玉一下,讓他別去的。在家裡,很多人不進排練場。一旦到了鄉下,成百號人,整天都會滾搭在一起的。出行,生活,演出,本來就容易傳閑話。加上石懷玉又是個性情中人,啥都不管不顧的。並且這傢伙還好賣派。只要是他心中嚮往的,即使沒有的事,都是能藝術加工出來的。他只圖了嘴快活,留給她的,就剩下很長時間都抖落不利的麻煩了。可自己跟石懷玉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憑什麼要干預人家的行蹤呢?想來想去,又不好提醒叮嚀。最後石懷玉自然是去了。這一去,就把她跟石懷玉的故事,演繹得很快翻篇、升級了。

石懷玉在追求她的手段上,很是有些像劉紅兵。但石懷玉又絕對不是劉紅兵。劉紅兵跟著省秦到了鄉間,還是前後圍著憶秦娥轉。有時他會鑽到女演員窩裡當賈寶玉。但更多的,還是到處給她搜羅好吃的:到農民家裡給她燉老母雞;跑出去偷人家的鴿子,給她熬湯;再么跳到淤泥湖裡,抓泥鰍、鯽魚、螺螄,說給她補身子呢。總之,是一切都想著她,遲早都在她的宿舍邊環繞著。要麼就是在舞台前後黏糊著。石懷玉來,她就怕又是這個德行,弄得她太難堪。可誰知,這傢伙卻一反常態,從不跟劇團過多地卷。他是住在農民家裡,只前後在觀眾中忙活著他的事:畫速寫,畫人物,搞創作。說這是他大秦嶺組畫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說秦腔是大秦嶺的魂魄。他還說秦嶺與秦腔的關係,才是大秦嶺藝術創作最深沉、最富有生命張力的關係。

他看上去很興奮,一天到晚,都支個畫架子在那裡畫著。有不少栩栩如生的看戲場面;也有單個鄉村老漢、老婆的肖像作品。還有幾幅大畫,當有一天,掛到後台的幕布上時,幾乎把所有人都震驚了。

其中最大的一幅,是畫的憶秦娥進村時,村民們自發歡迎的場面。成百老鄉,拉的拉手,接的接行李,一直把憶秦娥像迎接久別歸來的女兒一樣,往村裡迎接。

這是許多地方都發生過的事情。只要憶秦娥一出現,大家就會自發地迎上來,四處奔走相告:

「憶秦娥來了!」

「咱秦娥來了!」

「就是憶秦娥,真的是來了!」

省秦人,對這種場面已司空見慣。可石懷玉的眼睛,一下就濕潤了。大概也就在那一瞬間,他捕捉到了藝術創作靈感。他先後用了十幾天時間,畫了數十張底稿,終於在第七個演出點,把一幅六尺整張的畫作,完整呈現在了後台。立即引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憶秦娥當時正在化妝,聽見掌聲,扭頭一看,幾乎把她嚇一跳。石懷玉怎麼把那一幕幕真實的生活,提煉得這麼好,這麼生動。就像是拍照下來的一樣。但那畫面,又明顯比照片更突出,更感人,更有衝擊力。這大概就是繪畫藝術的魅力所在了,她想。有人把畫作的名字念了出來:

「《咱秦娥來了》!」

憶秦娥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嘩的,就把粉妝給污染了。這是她每次下鄉演出,都最喜歡聽到的一句老鄉的招呼聲。

只聽石懷玉在一旁介紹道:

「本來是想叫《農民領袖憶秦娥》的。因為關中這一帶,把秦腔明星都是當領袖捧的。我聽見也有人已把憶秦娥稱作『農民領袖』了。可我覺得,這樣稱呼憶秦娥,有些彆扭。讓人老想起陳勝、吳廣來。一個弱女子,要是當了領袖,也會立馬變得不可愛起來的。所以我就還是用老百姓這句口語了。」

憶秦娥在心裡說:得虧沒叫「農民領袖憶秦娥」,要叫了,別人還以為我憶秦娥不好好唱戲,是想造反了咋的。

第二幅畫叫《披紅挂彩》。這也是根據生活真實創作的。

憶秦娥幾乎每到一地演出,唱得最紅火的時候,都會有這種場面出現。先是鞭炮突然響起。有的地方,還會放出幾聲火藥銃子來。接著,地方頭面人物,就會在鞭炮和銃子聲中走上台,把一床床大紅被面子,披在她身上、綁在她肩上、圍在她脖子上的。披得越多,越說明觀眾的愛戴程度。有些就成了一個村落永久的唱戲佳話。這次下鄉,很多地方都是連唱十幾台大戲。憶秦娥一人身上,就背了九本戲的主角,讓觀眾過足了「憶秦娥癮」。有一個地方,還就真給她披了一百床被面子,把她幾乎當下就壓垮在舞台上了。石懷玉就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觀眾歡呼,與她的快樂、激動、感奮情緒,而使整個畫面,充滿了幾近岩漿迸發般的生命涌動感。

石懷玉扭過頭對憶秦娥說:「請把被面子給我分五十床,要不然,我這力就算白出了。」惹得大家又是一陣鬨笑。有人說,憶秦娥已經把被面子分給大夥了。石懷玉說:「收回來,立馬給我收五十床回來。」憶秦娥心裡暗暗好笑著,死毛鬍子的嘴,就是能掰活。

第三幅畫比較小,叫《抹紅》。畫的是憶秦娥坐在後台化妝凳子上,身邊圍著一群大媽、大嫂和孩子。都把娃娃的臉蛋湊上去,讓憶秦娥給「抹紅」呢。

這是大西北很多農村都有的講究。說小孩子最怕唱戲的。一旦遇見唱戲,晚上就會做噩夢。因此,唱戲前,總會有很多人要把孩子抱到後台,讓「戲子」給孩子臉上抹點紅,以辟邪遮災。好多演員不願意給抹,一是嫌麻煩;二是不喜歡被人稱「戲子」。而憶秦娥每遇這事,總是會停下手中的活兒,高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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