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十六

楚嘉禾生了個龍鳳胎。

在跟隨輕音樂團出去演出一年多後,楚嘉禾回來時,很快就生小孩兒了。並且是龍鳳胎。男人是在海南認識的一個老闆,也是西京人,已經在那裡闖出了一片天地。楚嘉禾他們在一個露天海濱浴場,駐紮著演出了半年多,跟老公認識不久就懷孕了。結婚,是在懷孕三個多月以後的事。

風靡了好些年的歌舞、模特兒表演,大概因來勢太猛,炙手可熱,而使舉國蜂擁而起。那陣兒,幾乎無處不歌,無處不舞,無處不見三點式,無處不見模特兒,無處不睹麗人行。自是魚龍混雜,相互絞殺。終致一個行業呼啦啦起,也呼啦啦跌地衰落下來。省秦歌舞模特兒演出團成立時,已經是這個行業的拋物線頂點了。等他們乘上這趟瘋狂的過山車出門時,其實已是哐哐噹噹的下滑趨勢。雖然一年多,他們也掙了些錢。可這錢,是越掙越艱難。首先是團隊太難管理。許多歌手模特兒,都是在社會上臨時招聘的。一到外面,各種誘惑,就如同瘟疫一樣,很快就摧毀了隊伍的免疫系統。一撥一撥的人馬,都四散而去,不是投奔了新的陣營,就是投入了新人的懷抱。而後援部隊又跟不上。他們走時,儘管家裡還留了幾個專門培養模特兒的,可後邊來的沒有前邊跑的快。到最後,質量也下降得有點慘不忍睹。連尺寸不夠、腿短上身長的也都遞補了上去。演出團自然是缺乏了競爭力。最後是自己打敗了自己,才潰不成軍,從前線撤回來的。這一撤回來,也就跟戲曲隊一樣,卧在家裡了。

出去見了大世面回來的人,還有些瞧不起在家裡唱茶社戲的留守者。大家的穿戴、談吐,也都很自然地分開了界線。一幫洋,一幫土。一幫說話時,偶爾還故意夾帶著英語、韓語、日語,裝著港澳腔。一幫永遠是秦腔,還連普通話都說不標準,一說就撂下一個讓人忍俊不禁的「包袱」。尤其是楚嘉禾,應該是這次出去收穫最大的人了。她不僅收穫了愛情、婚姻、雙胞胎;而且還收穫了巨大的財富。雖然演出收入,還不夠她大幅度提升了水平後的化妝、服裝費。可老公的房地產生意,老公的豪車、別墅,也都自然是自己的家業、家產了。她老公比她還小了兩歲。第一次見她,就被她「逼人的大姐大氣質」所折服。「逼人的大姐大氣質」八個字,是老公親口對她講的。每每從大海中游泳歸來,再在淡水中沐浴一番,面對著碩大的穿衣鏡,她對自己身上的每一寸領土,都仍然是自我欣賞不已、讚歎有加的。大概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小學,她覺得自己的美貌都是沒有輸過人的。即使在寧州劇團的演員訓練班裡,大家對她美貌的評價,也是四個字:「鰲頭獨佔」。沒想到後來殺出個憶秦娥,竟然就把她「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了。到底是角色漂亮,劇中人漂亮,還是本人漂亮呢?她也反覆研究過,得出的結論是:演員一旦與角色、人物結合在一起,那種美,就超越了自身,超越了本真,而帶著一種魔力與神性了。憶秦娥就是這樣被推到寧州、省秦「第一美人」交椅上的。她之所以跟憶秦娥爭,也許與上幼兒園時,就被一街兩行的人,誇讚自己是「天下第一小美人」有關。這種聲音聽多了,自然是不習慣前邊再有別人戳著。戳得遠了無所謂。端直戳在自己前行的路當中,並且什麼都是人家的好,她心裡不免就有了諸多的怨恨與擠對。

這下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她憶秦娥無論哪個方面,都遠遠落在自己後邊了。專員的兒子跟她離婚了,而自己剛剛才入主房地產大亨的東宮;憶秦娥生了個兒子還是傻子,而她生的是健健康康的雙胞胎;憶秦娥為了生機,整天得四處奔波,給人家死人唱「跪墳頭」戲,在茶社裡搖尾乞憐,等著老闆施捨「搭紅」;而她每天打打高爾夫,到海濱沖衝浪,到溫泉泡泡澡,到品牌店看看衣物、鞋帽、包包,再到美容店做做面膜、指甲,就已是安排得滿滿當當,累得要死要活了。本來生小孩,是要放到海南的,可她嫌那邊熱。當然,更是為了讓省秦那些看不起她演戲的人,尤其是憶秦娥,都好好看看,楚嘉禾現在是什麼運勢:連生娃都是「雙黃蛋」了。其實雙胞胎是提前從B超里,就已看得一清二楚的事。可她沒有聲張,沒有廣播。她得給省秦更進一步製造一些突如其來,製造一些羨慕不已。

為演戲,為上主角,她在這裡看了太多的白眼,受了太多的侮辱。直到最後,都沒有一個人說她比憶秦娥唱得好,演得好。幾乎每個角色出來,背後都是一哇聲地議論:連憶秦娥剪掉的腳指甲,楚嘉禾還都沒學會呢。這下終於好了,唱戲這行徹底衰敗了。她憶秦娥就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拽不回這「夕陽晚唱」了。

楚嘉禾也聽說了西京茶社的不少故事,包括流傳甚廣的「煤老闆一諾擲百萬,憶秦娥怒斥亂搭紅」的「秦腔茶社神話」。且不說她楚嘉禾對一百萬這個數字無動於衷。單說唱茶社戲的下賤,就已是她十分不齒、不屑的腌臢事體了。更何況錢也並未成交。到底是劉四團的諾言,還是戲言,抑或是憶秦娥與劉四團的雙簧表演,都已是永久的無厘頭迷霧了。

總之,憶秦娥要徹徹底底走出她的視線了。她已不再是她的任何對頭、對手了。

一個人,一旦活得失去了對頭、對手,也就活得很是乏味、無聊、沒勁了。當楚嘉禾每天讓保姆用兩個小童車,把雙胞胎推到院子里轉悠時,她和她媽也總是要跟在後面,不停地大聲介紹著孩子有關喝哪個國家的奶粉,吃哪個國家的餅乾,穿哪個國家的童裝,還有諸多關於孩子先天聰明的話題。她老想在院子里撞見憶秦娥,可又總是撞不上。後來她才聽說,憶秦娥每天還在功場「號著」呢。她就把兩個童車,端直讓推到練功場去了。

憶秦娥果然還「提槍抖馬」地在練著刀馬旦的「下場」。大概是太投入,並沒有發現他們的到來。她竟然在連續二十一個轉身後,又一個「大跳」接「三跌叉」,然後「五龍絞柱」,「按頭」起,「拋刀」,翻一個「骨碌毛」,又「二踢腳」「接刀」,再「出刀」「掄刀」「砍刀」「掃刀」「切刀」「背刀」,然後「亮相」。再然後,「圓場」由慢到快,由「踮步」到「移步」;由「碎步」到「疾步」;由「魚吻蓮」到「水上漂」。手上還運轉著「回刀」「托刀」「旋刀」「埋頭刀」的「刀花」技巧。她的整個上身,更是密切配合著「三回頭」「兩探路」「一昂首」的「抖馬」動作。而後,才見她「揮刀躍馬」,揚鞭而去。這是她十七八歲演《楊排風》時,大敗遼邦韓昌的「乘勝追擊」下場式。沒想到,十幾年後,不僅動作難度沒有簡化,而且還有增補提升。這讓楚嘉禾立即想到了一種叫「屠龍」的技術。連龍都是子虛烏有的,你練下這般絕技又有何益呢?如果不是這些絕技已變得像夢幻泡影一般毫無用場,楚嘉禾是立馬會嫉妒得七竅生煙、口眼歪斜、五官搬家的。可今天,這些「活兒」越漂亮,越絕版,就越顯示出了擁有者的落寞、空寂與悲哀。因而,她也就十分釋然、坦然地拚命鼓起掌來。

寂靜空曠的功場,頓時顯得一切都不和諧起來。

「妹子呀,還練呢?練得這麼『妖』『驕』『漂』『俏』的,準備給誰看呢?」

累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憶秦娥,彎腰撐著雙膝說:「沒事,閑著也是閑著。」並且還跟楚嘉禾她媽打了聲招呼:「阿姨好!」

「秦娥好!」她媽說,「你看人家秦娥,始終都是這麼勤奮刻苦的。」

楚嘉禾說:「閑著打打牌,逛逛街,出去旅遊旅遊多好。何必還要守著這孽緣呢。十一二歲就把人禍害起,你還沒被禍害夠嗎?還練呢。」

她媽還把她的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說啥呢。」

憶秦娥咧著嘴,笑笑說:「鍛煉鍛煉身體,總是可以的吧。」

「那進健身房呀,練腹肌,練翹臀,練人魚線去。咱這戲曲練功,完全就是不科學的愚蠢練法,把好多演員都練成五短身材、大屁股了。娥呀,也怪哦,你說我的身材,是練功一直愛偷懶,沒練成企鵝、鴕鳥、北極熊。你練得那麼刻苦紮實,咋也沒成大熊貓呢?」

憶秦娥只是笑,沒搭腔。

她媽插話說:「你看人家秦娥身上練得緊固的。看看你,得趕快練起來了。就是去健身房、游泳池,也得去啊!」

楚嘉禾說:「冬天去海南那邊再練。你沒看西京這游泳池,髒得能往裡跳嘛。哎,妹子,我這次回來,咋還一直沒見你娃呢?」

憶秦娥的臉,似乎微微紅了一下,但很快又平靜下來了。她說:「在家呢。」

「他姥姥領著?」

憶秦娥點了點頭。

「現在能說一些話了吧?」

「能叫媽媽,叫姥姥,叫舅舅了。」

「爸呢,會叫不?」楚嘉禾問。

她媽又把她的胳膊肘撞了一下,急忙把話題扯到了一邊:「秦娥,我昨天還見你媽了,挺年輕的。」

「哪裡年輕了。在農村做得很苦,來了也閑不下。」憶秦娥說。

她媽說:「能勞動是福呀!你看我,在機關養懶了,來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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