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十五

憶秦娥做夢都沒想到,今晚會出這等怪事。其實最近已經有些老闆,在用抬高搭紅數額,挑戰她的底線了。有的甚至把話說得很露骨,問她晚上能不能去酒店。還有人在私下打聽,搭多少紅可以把憶秦娥領走?雖然因她的矜持與防範,暫時還保持著安全的進退距離,可危機已是十分明顯的了。她在艱難應對,也在考慮著如何抽身的問題。這裡已經成為演員的染缸。正經唱戲,掙錢越來越困難。她不想把自己的聲譽搭進去。其實已經有人把她進茶社唱戲,說得烏七八糟了。都說省市還有好多秦腔名流,是堅持著,絕對不進這些地方唱戲的。可寧州團的老鄉,還巴望著她撐持檯面。她一離開,也許他們立馬就得卷包走人了。而回到寧州,靠唱戲是沒有任何來錢路的。正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這個劉老闆就把她逼到絕境了。

說實話,憶秦娥是不喜歡別人搭紅出格的,一旦出格,她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幾次,在場子吵得最熱的時候,她就借故嗓子不好,把那種無序升溫終止了。靠唱戲掙錢養家,天經地義。她愣是不希望唱出什麼幺蛾子來。可今晚,這位都說打扮得像《上海灘》里許文強的劉老闆,一上來,就把「紅」飆到了十萬元。一下讓她失去了防守底線。她當時就想退場,可畢竟才唱了一板戲,有些不好脫身。但她沒有像過去那樣,哪怕觀眾只搭了十條、二十條紅,幾百塊錢,也要鞠躬致謝。十萬塊呀,她沒有一句答謝詞,這讓所有人都有些震驚。好在她還是接著唱了第二板戲。當第二板戲唱完,劉老闆又把搭紅提高到二十萬元時,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終於在滿場的混亂中退下台來。她舅胡三元已經看到了她滿臉的不高興。胡彩香老師也急忙上前把她擋住了。只聽她喊叫:「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這還是唱戲嗎?這還能往下唱嗎?」大家都沒見憶秦娥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一些人還不大理解:有老闆願意「腦子進水」還不好?錢賺多了還咬手嗎?要不是茶社幾個人攔著,憶秦娥已經衝下樓去了。這時,一個勁在台上答謝著劉老闆的茶社老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來,差點沒給憶秦娥跪下磕頭了。他是一再挽留,要憶秦娥無論如何再上去唱一板:「好歹得唱個三回圓滿不是?」她沒想到,這第三板戲,就把秦腔茶社的百萬天價創造下了。

憶秦娥是絕對不接受這一百三十萬的。她要她舅和寧州團的所有人都別接受。她舅立即響應道:「聽娥兒的,別要了,這不是我們正當唱戲的價碼。要惹事的。」說著,大家就開始收拾攤子,準備離開了。這時,張光榮突然跑過來說:「哎哎,你們猜那個劉老闆是誰?諒打死你們也都猜不出。他就是當年那個古老藝人的跟班,記得不?就是老給古老師接大衣、披大衣的那個跟屁蟲。」大家一下都傻愣在那裡了。

還沒等張光榮繼續把話說完,劉老闆已經走到憶秦娥面前了。他摘下墨鏡,把披在身上的黑風衣朝後一抖,跟班十分準確地接在了手中。大家彷彿又看到了昔日他給古存孝接大衣的那一幕。

「還記得我不,諸位?」劉老闆劉四團開口了。

大家都沒人回話。面對這樣大的變化,就跟變戲法一樣的天地翻轉、陰陽倒錯,誰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憶秦娥,成大明星了。當初我伯古存孝給你排戲那陣兒,我可是也沒少為你服務呀!還記得嗎?」

話說到這裡,憶秦娥倒是感到了幾分親切,她急忙問:「我古老師呢?」

「走了,都走好幾年了。」

「啊,走了?怎麼……走的?」憶秦娥問。

「在帶一個業餘劇團出去演出時,拖拉機翻了。其他人跳下來了,我伯年齡大,反應慢,就連拖拉機一起,翻到溝里了。」

大家半天都沒說話。憶秦娥忍不住,一聲「古老師」,就「哇」地哭了起來。這些年,她也沒少託人打聽過古老師,可就是打聽不出來。沒想到老師已不在人世了。

茶社老闆催著叫結賬,憶秦娥卻堅決不讓拿這份錢。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劉四團說:「憶秦娥,咋了,嫌我的錢不幹凈嗎?」

「不是這個意思,四團哥。」憶秦娥還記著老叫法,又急忙改口說,「看我,應該叫你劉老闆了。」

「別別別,千萬別叫劉老闆,你就叫我四團哥,聽著親切。至於這錢,你們還是拿上吧,這對我,也就是一點毛毛雨啦。」劉四團說著,嘴角掠過了一絲輕快。

一個跟班就急忙插進話來:「劉老闆是開煤礦的,可大的老闆了,見天隨便都能賺這個數。」

劉四團還把跟班瞪了一眼說:「就是個挖煤的,煤黑子。什麼大老闆小老闆的。憶秦娥才叫大老闆呢。全國都有了名聲,那還不大老闆嗎?」

任劉四團和茶社老闆怎麼勸,憶秦娥都堅決不要分到她名下的「紅利」。那是一百三十萬的百分之六十。為了把真金白銀弄到手,茶老闆願意讓她拿百分之七十,甚至八十。可她到底還是嚴詞拒絕,只收了五萬元。並要她舅,當場全部分給寧州老鄉了。她還對茶社老闆說:「你也只拿五萬元好了,這已是不小的數目了。把剩下的,全退給劉老闆吧。」劉四團堅決不要,可憶秦娥已經轉身下樓去了。劉四團就急忙追下來,死活要用車送。這時,在劉四團的車前車後,已經圍下了好些看熱鬧的人。憶秦娥硬是把臉翻了,都沒上他的豪車。最後倒是答應,寧州老鄉明天可以在一起吃頓飯。她也是想了解古老師離開西京以後的事。

第二天中午,劉四團在一個五星級大酒店擺下一桌。憶秦娥就把寧州團的人,全都帶來了。滿桌就聽劉四團一個人在海吹神聊著。所有人都沒想到,古老師的跟班劉四團,竟然還是這樣一個「大諞」。過去,這可是三棍子都悶不出個響屁來的人啊。憶秦娥不斷把話題朝古老師身上引著。可他說幾句,就又拐到煤礦,拐到認識哪個哪個大領導,還有到泰國怎麼跟人妖照相、到澳門怎麼賭博上去了。再么就是,他的手機值多少錢,手錶值多少錢,皮鞋值多少錢,皮帶值多少錢。說得高興了,他甚至把一隻價值上萬元的手槍打火機,先是「嘭」地朝張光榮開了一槍,然後又「啪」地扔過去,說是讓他拿去耍去。張光榮死活不要,他就「日」的一下從窗口撇出去了。他說他送給誰東西,不喜歡誰不要,看不起人咋的?憶秦娥見實在聊不到一起,就說下午還有事,起身先走了。

憶秦娥想著已經給他面子了,戲錢拿了五萬,飯也吃了,依她不卑不亢的態度,也該讓他就此打住了。可沒想到,這才僅僅是開頭。更加猛烈的火力,更加生死不顧的強攻,還在後面呢。

憶秦娥自打見劉四團第一面,就覺得他這次是有想法而來的。那種神氣、目光,都是掩飾不住的。讓她難以想像的是,曾經那麼猥瑣、老實、蔫癟,連正眼都不敢看別人一下的人,忽然一天,竟然生長出了這樣張揚的姿勢。是有一種世間一切,他都可以擺平的超然自信了。掛在他嘴邊的話,就是這世上沒有辦不成的事。連他的大跟班,也在不停地給她遞話說:「劉總可厲害了,好多領導都圍著他轉呢。你信不,哪怕離西京千兒八百里,他電話一打,晚上牌桌支起來時,保准不會『三缺一』。」任他說什麼,憶秦娥也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還是古存孝老師離開西京這段時間,都是怎麼過活的。可劉四團又總是沒興趣講這些。他一開口,就是自己怎麼過五關斬六將的事。要麼就是與金錢、與物質有關的任性顯擺。她藏著,她躲著,連茶社戲,也有好些天沒去唱了,就是為了迴避他。可劉四團還是想方設法地約著,堵著,要跟她見面。

一天,劉四團終於把她堵在家裡了。

也許是這傢伙放了眼線,怎麼就那麼準確地知道,她娘那天帶著劉憶到她姐家玩去了。她剛洗完澡出來,還以為是娘回來了,也沒從貓眼朝外看看,就把門打開了。誰知進來的是劉四團。她還穿著睡衣,並且是夏天的睡衣,很薄,也有些透。一下讓劉四團和她自己都傻眼了。「怎麼是你?」她就下意識地把緊要部位捂了捂,急忙進卧室換衣服去了。等她換衣服出來,小客廳里,就搬進冰箱、電視機、洗衣機、皮沙發等好些樣東西來。

「你……你這是幹什麼?」

「我看你的那些東西都不能用了,就給你買了一套新的。」劉四團說。

「不要不要,真的不要。我那些都是結婚時才買的,還都挺好的。」

「正因為是結婚時買的,才更應該徹底換掉了。」劉四團說這話時,分明帶著一副新主人的口氣。他說:「電視才24英寸,還是國產的。冰箱也是單開門的。我給你換的都是日本原裝進口貨,目前國內最好的品牌。洗衣機還是德國的,帶自動甩干烘乾。把一切事都省了。沙發是義大利真皮的……」

「你別說了,不要,我都不要。」憶秦娥似乎有一種舊戲重演感。十年前,劉紅兵就是以這種方式,把她的生命空間一步步強行佔領了的。她再也不能接收這種業不由主的強佔方式了。

搬東西來的人,正在把舊電視、舊冰箱、舊沙發朝出抬。憶秦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