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十二

米蘭先是一陣興奮,這個苦孩子,竟然在西京活得有了譜了。

場子騷動了半天,所有眼睛都迎向了樓梯口。

只見一個追光燈,調試得如圓月一般,在樓梯口反反覆復地搖來晃去。又過了好一陣兒,才見一個引路人,在前邊做側身偏頭狀,把一隻胳膊伸得很長地開著道。緊接著,追光定位了。

一顆笑吟吟的頭顱出現在了追光里。

只聽喇叭里喊:

「秦腔小皇后憶秦娥憶老師到——!」

全場頓時就掌聲四起了。

米蘭一眼認出了這個孩子,已完全是大人模樣了,並且出脫得如此端莊大方!

她的眼淚唰的一下下來了。

孩子其實是一副不事張揚,不枝不蔓的謙和、內斂相。除了茶社人為製造的「小皇后」出場效應外,幾乎從她身上還看不到一點所謂的「大牌范兒」。

張光榮不停地問她:「娃變了沒?娃長變了沒?厲害了吧?」

米蘭只是頷了頷首。她在努力回想著孩子當初的模樣。

張光榮接著說:「前邊胡彩香她們都是熱場子、墊碗子的。秦娥一來,這就算『正菜』端上來了。秦娥一晚上要跑好幾個場子,都是爭不到手的紅火角兒。誰爭到,誰家茶社這一晚准發財。」

米蘭這陣兒倒是想坐下來,好好看看昔日那個可憐的燒火丫頭,是怎麼煉成在西京一出場,就要掌聲四起的名角兒了。

五彩繽紛的燈光,終於在憶秦娥到來後,突然停止了讓人眩暈的頻閃。那隻迎接她的追光燈,再次把她眾星捧月一般,捧在了台中央。米蘭有些震驚,這孩子竟然出脫成這般靚麗的人物了。大形一看,簡直有奧黛麗·赫本的翻版感。她個頭高挑,面容素雅,眼睛深邃清純。關鍵是那種落落大方的自然美中,還透射出一種包容與接納來。這是米蘭這次回來,很少看到的西京表情。大多看到的,都是一種暴發戶的頤指氣使與滿目鄙夷相。尤其讓她眼前一熱的是,這孩子朝那兒一站,面對不停歇的掌聲,在一口潔白牙齒笑到露出了那顆虎牙時,還是那麼習慣性地抬起手,用手背把嘴唇一擋。那種羞澀、質樸、單純、謙遜的東方美,一下讓她參與到了掌聲的和鳴中。

「感謝大家的等待,感謝大家的掌聲!今晚我還是先唱《鬼怨》吧,喜劇留在後邊。謝謝大家!」然後她是一個長揖,開始了「苦哇——」的幽幽鬼怨:

怨氣騰騰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滿腔。

可憐我青春把命喪,

咬牙切齒恨平章。

……

仰面我把蒼天望,

為何人間苦斷腸。

……

一縷幽魂無依傍,

星月慘淡風露涼。

……

一板二十六句的大唱段,讓米蘭酣暢淋漓地過足了秦腔癮。她自始至終在抹著感動的眼淚,也回憶著這孩子,在寧州劇團學戲與燒火做飯的過程。不知是些什麼樣五味雜陳的淚水,一直相互攪和著,讓她眼淚涌流出來,一次次擦拭,擦拭完,又牽連不斷線地涌流出來。

她心中,甚至在一剎那間,還突然煥發起了唱戲的慾望:能把戲唱得這樣美妙、精到,該有多好哇!還有比這更快意、美好、滿足的人生嗎?可很快,她就從那種嚮往中退了出來。

她聽見,報賬人清晰地報出了搭紅的條數:

一號桌劉總二十條;

二號桌殷總二十條;

三號桌朱總三十條;

四號桌牛總二十條;

五號桌左總四十條;

六號桌郭總二十條;

七號桌烏總一百條……

張光榮悄悄對著她的耳朵說:「這才剛開始。秦娥是鋼嗓子,一晚上,能唱七八段戲呢。只要她出場,搭紅咋都是千條往上。有時能好幾千條呢。那就是好幾萬塊呀!茶社只抽她百分之四十的『頭子錢』,對秦娥是少抽了百分之十的。別人得一半對一半抽呢。不過秦娥拿了錢,也不是乾的。她還得給樂隊和『墊場子』的分。秦娥手大方,尤其是對寧州來的老鄉,也幾乎是一半對一半地開呢。要不然,大家早混不下去了。你往下看,好戲還在後頭呢。」

果然,在後邊的演唱中,「搭紅」一步步升著級。其中幾個老闆還較起勁來:你搭二百條,我就搭三百;你搭三百,我就搭五百。米蘭眼睜睜看著憶秦娥的八板戲,得到了五千多條紅綢子。要按張光榮的說法,茶社抽走百分之四十,也還有三萬多塊錢的收入呢。

她問張光榮:「每晚都這樣嗎?」

張光榮說:「也不一定。有時老闆來得少,也就沒了這陣仗。今天算是好日子,讓你給對著了。反正只要秦娥出場,場子一準就熱起來了。」

收入高低且不說,但這種收入的方法,讓米蘭實在有點不好接受。她是懂得一個戲曲演員成長經歷的。尤其是憶秦娥,可以說是受盡了磨難。她的整個少年時期,都是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下成長的。她付出了常人無法想像的代價,能達到今天這樣的藝術高度,堪稱真正的表演藝術大家了。米蘭覺得她的回報,一晚上即就是十萬、二十萬,也是值得的。但這不是她應該來的地方,她應該到正經舞台上去唱,是有尊嚴地唱。觀眾應該是心懷虔敬地來欣賞,而不是嘴裡叼著香煙,歪七裂八地坐在對面,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狎玩姿態,去給這樣一位尊貴的藝術家施捨。藝術家這種獲取勞動報酬的方式,讓她感到難堪,也感到難過。

她沒有看到最後就站起來了。她對張光榮說:「光榮哥,一會兒唱完了,我想請大家吃個夜宵。就放到我住的酒店吧。」

說完,她留下酒店地址,就快速離開了。

米蘭身後傳來了憶秦娥演唱的《五更鳥》聲:

一更三點玉兔回了廣寒宮,

忽聽得蚊蟲兒一聲鬧喧嗡。

蚊蟲奴的哥,

蚊蟲奴的兄,

你在窗外學蟲叫,

奴在繡閣仔細聽。

聽得奴家好心痛,

鴛鴦枕上淚淋淋……

這是眉胡戲。隨著節奏的加快,茶社裡除了胡三元的鼓板聲,還傳來了敲擊桌子、敲擊茶碗、敲擊杯蓋的聲音。

米蘭的臉有些發燒,心也很煩亂,步子就加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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