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五十

這次演出,是在關中的一個大集鎮上。這裡四通八達,一邊是八百里秦川沃野,一邊是百折千回的黃河古道。這裡曾是三省的騾馬古會,據說已有好幾百年歷史。一百多年前,就有「每逢古會,人以萬計。騾馬牲畜沿河岸列陣,綿延數十里不絕」的記載。這次物資交流大會,更是引起了好幾級政府的高度重視。從宣傳與提前做工作的情況看,預計客商與逛會者不下十萬人。交流內容,已不止是雞鴨兔狗、豬馬牛羊、騾子叫驢。而是延伸到了彩電、冰箱、自行車、縫紉機、布匹、成衣、種子、農具、卡車、拖拉機,甚至包括手機、呼機等方方面面。有人說,進了這個古會,就可以買到從生到死的一切用品。果然,在黃河灘邊的一個拐角處,就擺放著厚厚的柏木棺板。還有打理得十分精細的墳頭碑石。有操新型電鑽的工匠,正在石頭上嗞嗞嗞地表演著「音容宛在」「千古流芳」的刻字技術。

大會中心會場,是在黃河灘上的一個大回水灣里。據說每年汛期,還會有細流順溝槽漫進這片灘涂。而現在,已經是乾涸得驢蹄子一踢一蓬灰塵了。場上搭建了一個中心舞台,那是用土方夯起來的。說是舞台,其實就是一個寬寬的長堤,最後用紅地毯渾全地包裹了起來。飄起來的氫氣球,形成了幾乎全覆蓋的彩色舞台頂幕。兩側立起幾十個寬大的柱子。柱子上都噴著「一切皆是商品」「無商你家不富」的大標語。台前台後,台左台右,排列著千人鑼鼓方陣。鼓手一色是黃衣黃褲黃鞋,卻包了紅頭,披了紅坎肩,拿了紅綢子包的鼓槌。大鐃鈸上,也系了飛舞的紅飄帶。那飄帶是順著後脖子牽連過來的,鐃鈸在空中扇打得一開一合的,就像漫天飛起了千隻紅蝴蝶。就在《八面來風》的鑼鼓歡騰中,廣場的角角落落,更是鞭炮齊鳴,火銃嗵嗵。嘉賓們戴著胸花,都神采奕奕地魚貫向台上走來。站在一排的是主要領導。二三四排是次要領導和一律報作「著名」的中、省、地、縣各色人物。僅名單,主持人就念了二十好幾分鐘,並且還有不少漏報的。在主持詞中間,有人還不斷地遞條子,主持人也不停地道歉補充著「重要來賓」的姓名。好在檯子大,口面寬。要不然,這二三百嘉賓的豪華陣仗,還真是無法安頓得下呢。

在廣場的南面,搭建了一個不太大的舞台。檯面上也鋪著紅地毯,台後的背景板上,彩繪著一個吹薩克斯管的外國大鬍子老頭。老頭旁邊,是幾個外國美女,穿著超短裙,正對著觀眾跳踢腿舞。腿踢起來,剛好露出窄窄的一溜底褲。有些戴著石頭眼鏡的老頭,還把有色眼鏡摘下來,湊近了看。看完,不無怪異地議論:「這羞丑都遮不住了,還好意思跳?」有老漢就說:「你個黃河灘上的土老鱉,懂個鎚子。人家看歌舞團,就看的這西洋景呢。」台上已擺好了架子鼓以及各種電聲樂器。最搶眼的,要數擺在舞台口的四個大音箱了。農村人看不懂,咋看都像是自己家裡裝糧食的老闆櫃。不過家裡的板櫃是平放著的。而這四口「櫃」卻是立著。包板櫃的材料,也是沒法比的,黑都是黑色,可人家的,卻是黑得能放射出一道道彩光的。

在廣場的北面搭著一個真正的戲檯子。這就是省秦二團的舞台。主會場開始鑼鼓喧天、講話、剪綵的時候,這裡已經化好妝,各就各位了。司鼓胡三元,已坐在了高椅子上。他抿著齙牙,偏著腦袋,一邊在拿鼓槌輕輕敲擊著自己的腿面熱身,一邊在等待著開鑼的命令。舞台是他們自己僱人搭的,單團一直在忙前忙後。唯一讓他感到不愉快的是,省秦的音響設備,已經太落後了。人家南方歌舞團用的是進口音箱。而他們還用的是高音喇叭。為了把聲音送進觀眾耳朵,也是為了在打擂台中「搶聲」「搶戲」「搶人」,他們在演出場地的不同位置,僅高分貝喇叭,就綁了十六個。可還是沒有人家歌舞團的音箱吼天震地。早上各自調試音響時,人家一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讓整個地面都嘭嘭地跳動起來。唱歌人,像是從地心裡冒出來一般。而他們的喇叭,只是嗡聲大,雜音大,尖溜,割耳膜,卻感覺不到腳下的抖動;更沒有晴空霹靂的震撼。單團想著,這次回去,無論如何都得在財政上申請點錢,把兩個演出團的音響設備,要徹底更新一下了。

觀眾先是都擁到主會場前,看千人威風鑼鼓,看百年不遇的古會陣仗。主會場開幕式一結束,兩個台口,就同時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歌舞團是一陣架子鼓和電聲樂隊的琶音後,奏起了馬克西姆的《野蜂飛舞》。而秦腔團,是胡三元領著他的武樂隊,敲響了《秦王破陣》的「大鬧台」。單團生怕聲音小,還一跛一跛地跑到台中間,把幾個話筒朝武場面跟前拉了拉,說必須先聲奪人。圍在主會場前的觀眾,聽到兩個擂台響動了:一個在空中亂炸;一個在地心轟鳴。人群就立馬興奮得呼啦啦一陣分流,像龍捲風的風暴眼一樣,朝南北兩個台口傾瀉而去。年輕人,多數是擁向了歌舞演出。而中老年人,都撲向了秦腔台口。也有那兩邊扯拉著,胡奔亂突的,只是圖了熱鬧,圖了擁擠,圖了能貼緊別人的前胸後背。有的還專揀那密不透風的地方鑽。鑽得越出不來氣,越感到快活滿足。一些哪裡也擠不進去的小孩,就朝樹上爬,朝枝丫上吊。戴紅袖圈執勤的,生怕這些孩子掉下來,摔了自己,還砸了別人。他們就拿事前準備好的長竹竿,像采果子一樣朝下戳。可越戳,孩子們越朝樹頂上攀,也就奈何不得了。無論看歌舞還是看戲的,能擠到前邊的,就席地而坐。也有那提前主意拿得正,用凳子佔好了座位的。沒凳子沒位置的,就前後浪一樣亂涌著。一會兒這兒捲起個漩渦,一會兒那兒又鼓起一個大包。台口兩邊,一邊站著幾個操著長竹竿維持秩序的人,他們不停地朝這些「漩渦」「包塊」上敲擊、點穴。那神氣,看上去比主角都更有吸引力。再遠些的,啥也看不見,就只能看無盡的後腦勺了。有那氣不打一處來的,就抓一疙瘩硬土,朝脖子伸得最長的腦袋擲去。打得那人回頭四顧,是一通亂罵,罵完還照樣伸長了脖頸看。在人群的最外圍,有站在自行車、架子車,甚至驢背上看演出的。還有人乾脆把拖拉機也開了進來,搞得一家老小都能站上去。事後有數字統計,說那天古會,總人數在十一萬左右。除了做生意的能有一兩萬人,其餘的,就都擁擠在兩個台口前,還有附近凡能佔據的所有制高點上了。

憶秦娥雖然最近心情壞到了冰點,可自打來到這個演出點後,還是有所排解。她一下車,就被成群結隊的戲迷一路擁到了住地。那些人一邊走,還一邊招呼著遠處的人:

「憶秦娥來了!」

「咱憶秦娥來了!」

「這就是電視和匣子(收音機)里的憶秦娥,真人給來了!」

「真的,你看那鼻樑子,絕對沒麻達!」

甚至還有人說:「古會成了,憶秦娥都來了么。不是有人說請不來,要改戲嗎?」

又有人說:「鎮長都說了,秦腔非憶秦娥不請;歌舞非南方大城市的不要。」

「憶秦娥來了,這百年古會的戲檯子,就算給鎮住了。」

憶秦娥常常為戲迷的這種相識與爛熟而驚嘆不已。自己從來沒有唱過戲的地方,觀眾還是能遠遠地把她認出來。那種稀罕、那種愛憐、那種尊敬,常常能喚起她有些支撐不住苦累時的演出激情。尤其是這次演出,她真的是崩潰得不想來了。可當雙腳踏上這塊塵土飛揚的黃河灘涂時,還是平添了一份做人的自信。竟然有這麼多人知道她、需要她、愛她。雖然她並不喜歡演出以外的任何拋頭露面,可今天,她還是喜歡上了這條走了很久才能走到頭的泥路。並且是越走人越多。還有幾十個自發拍照的人。有的為了搶鏡頭,竟然是生生退進了路邊的水凼、糞坑裡。撲撲通通,下餃子一般,人跌下去了,照相機還在頭頂響著連拍。惹得一路人哄堂大笑起來。反正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是數百人的包圍圈。鎮上不得不加派了好幾個專門給她開路、護持的民警、民兵。

作為團長,雖然這次什麼心都是單團在操著,可她還是擔心擂台賽時,秦腔的台前少了觀眾。歌舞現在是太強勢了,何況還是從廣州請來的。當「鬧台」一響,她發現,有不少人,還是圍到戲台前,要看她的《白蛇傳》時,她就有些激動。這場戲,她演得特別攢勁,也十分渾全。雖然沒有歌舞的觀眾多,沒有那邊狂熱,可演完後的評價,還是迅速在古會上傳播開來。一批老戲迷逢人便說:

「憶秦娥是秦腔幾十年不遇的硬扎武旦。」

「憶秦娥是名不虛傳的『秦腔小皇后』。」

「這次古會,憶秦娥給咱秦人把臉長扎了。」

……

第二天晚上演出《狐仙劫》。都知道這是憶秦娥獲大獎的戲,觀眾一下竟飆升到了六七萬人。這個數字,也是鎮上根據觀眾的密度,拉皮尺計算出來的。為了安全起見,當晚還從地、縣兩級,抽調了好些警力。原想著,歌舞團那邊也會人聲鼎沸的。可沒想到,《狐仙劫》開演後,那邊很快就只剩下一些零星年輕人了。有人傳出:這個歌舞團可能是草台班子。正經能唱歌的,就三四個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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