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四十五

連楚嘉禾也沒想到,花花公子劉紅兵,竟然當眾演了這麼一出。那天,她也在看熱鬧之列。準確地說,封導的老婆,就是她一手從樓上導演下來的。

一連串的事情,讓她對封子這個人,有了越來越討厭的看法。在封子心中,省秦最好的演員,就是憶秦娥。在憶秦娥懷孕休產假的那些日子,封子給她補戲時,從來沒有投入過像對憶秦娥那樣的熱情。每每總是埋怨她,說她這不如憶秦娥、那不如憶秦娥的。聽丁團說,封子在團班子會上都公開講:楚嘉禾可以培養,但就是二三類演員。勉強站到台中間,也不是一根能撐持省秦的頂樑柱。他還說她沒有「台緣」,對觀眾構不成魅力。主要是功底差,也缺乏演戲的靈性。還說她動作「肉」,表演沒有爆發力。不像人家憶秦娥,能在瞬間積聚起巨大能量,把愛恨情仇,「頃刻間壓榨成讓觀眾迅速淚奔的瓊漿」。聽聽這蹩腳而又肉麻的吹捧詞。楚嘉禾覺得,憶秦娥都是有些厭倦了這行事業,準備撇撇脫脫去「造娃做媽」的人了,卻又被封子和跛子鼓搗回來,還端直上了原創劇目。誰都知道這個戲是要去上海參加全國賽事的。聽說還要評戲劇梅花獎呢。這可是演員的最高獎啊!才開評幾屆,全國也就幾十號人入圍。一旦評上,那就意味著是全國知名表演藝術家了。

是在丁團的努力下,《狐》劇才給她分了個貪財大姐的角色。那就是個「霉旦」「女丑」。一共才三場戲,還不是「戲心子」。唱詞只有二十四句,還是分三次唱完的。這樣的「菜幫子」戲,大概連個配角獎也是拿不上的。而憶秦娥一共有二百零八句唱。核心唱段,一次就六十句。作曲也是百般的討好,幾乎把秦腔的精華板式,全都給她用上了。讓憶秦娥在首場演出時,一板唱,竟然就擼了二十一次掌聲。還別說由她一身好功夫,帶來的叫好連天了。尤其是封子導演,見了憶秦娥,連那幾根發旋來轉去都遮掩不住荒涼的腦袋頂蓋,好像也能發出油潤的光亮了。見天排練拖堂,對憶秦娥的重場戲是摳了再摳。幾乎每一句台詞、每一句唱、每一個動作,他都要摳出花來,綉出朵來。那天把他老婆弄下樓,也是她踅摸了好久的事。她覺得,像封子這樣的人,就應該給他一些嚴重教訓。並且這是一箭雙鵰的事:既打擊了封子,也搞臭了憶秦娥,何樂而不為呢。

這事她也跟她媽商量過。她媽把桌子一拍說:就這麼干。

不過這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出面。而是她媽到鐘樓公用電話亭,一次次給封子老婆傳遞信息,一點點把他老婆心火點燃的。她媽在電話里說:這事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怕就你還蒙在鼓裡呢。不是你老漢心花,而是那個碎婊子見老男人就想染呢。老婆多次問她是誰,她說她是心懷正義的革命群眾;是戲迷;是路見不平者。那天,老婆終於暴怒得要下樓了。她媽就一狠心,掏了十塊錢,雇了一個進城賣菜的農婦,乘下雨打著傘進去,把老婆從樓上攙了下來。人一攙下來,她媽就迅速交錢,讓攙扶者消失在雨幕中了。這事,單仰平還找派出所查了一陣。派出所的喬所長讓手下人折騰了好幾天,也沒折騰出啥眉目來。相反,倒是劉紅兵那天的挺身而出,不僅讓這事沒發酵、發爛、發臭,還反讓更多人羨慕起憶秦娥來了。都覺得憶秦娥是找了個好男人,在最需要的時候,一把攔腰抱起,算是把她的面子,撐得比舞台的口面都寬大了許多。

大部隊終於開向上海了,這是一個比較讓人擔心的地方。到北京演出,都沒有去上海這麼讓一團人誠惶誠恐。上海人聽不聽得懂秦腔?本世紀30年代,秦腔大師李正敏,倒是在上海百代公司灌過唱片的。並且一唱走紅,被冠名為「秦腔正宗」。現在都即將進入90年代了。五十多年前出的幾張老唱片,自是不會有啥影響力了。在東去的火車上,單仰平甚至在車廂過道里,還跛來跛去地坐立不安,生怕在「海上」把戲唱砸了。倒是長得像王八的那個編劇秦八娃,好像是胸有成竹地一直靠在下鋪上看書。書還是線裝的,得豎著朝下看。封子問他看的啥,秦八娃說什麼《搜神記》。單跛子說:「你倒是能靜下來。這麼多人鬧哄著,還能看進書。」秦八娃說:「我知道你擔的啥心。放心吧,上海人能看懂外國戲,那就能看懂秦腔。這故事簡單明了,通俗易懂。還有字幕。看不懂,那就是傻瓜了。」楚嘉禾暗中只覺得好笑,這麼奇醜無比的一個土老帽,竟然也敢擔了上海人的保。倒是劉紅兵玩得輕鬆,在跟一幫哥們兒打牌喝酒。單仰平不許耍錢,他們就給臉上貼紙條。劉紅兵的臉上,都快貼成招魂幡了。楚嘉禾看見憶秦娥自上車起,就睡在上鋪沒下來。吃飯也是劉紅兵殷勤著遞上去的。吃完還睡。她想學憶秦娥的樣子,卻是咋都學不來的。只睡一會兒,她腦子就轉起很多事情來,不下來走動走動,跟人聊聊家常、諞諞閑傳,就惶惶不能終日。看來瓜吃瓜喝瓜睡,也就只是憶秦娥這個怪物一人的基本形狀了。

楚嘉禾從內心,是真的盼望著《狐仙劫》能徹底演砸在上海灘上。讓這群好捧憶秦娥臭腳的老男人們,也都被徹底打趴下。省秦也好重新洗洗牌。

可第一場演出,就轟動了。演完後,觀眾竟然長時間不走。都在呼喚著憶秦娥的名字。就連秦八娃,也被憶秦娥從側幕條拉著,跟烏龜出水一樣,一划拉一划拉地上到台中間,給觀眾磕頭蟲一般地點了十幾下頭,掌聲還是不見減弱。封子導演也是被憶秦娥拉上去的。他一個躬鞠得,讓謝頂蓋上的稀疏毛髮,全都垮塌了下來。惹得楚嘉禾站在台上都笑咧了嘴。憶秦娥就跟發情的孔雀一樣,又是去拉作曲,又是去拉舞美設計的。最後甚至連單跛子都要拉上去謝幕。單跛子倒是死拉都沒上,直說:「我是瘸子,咋能上台呢?我一瘸一拐的,上台了對戲有啥好處,對省秦有啥好處?」單跛子這趟來的任務就是拉大幕。觀眾謝幕時,大幕得一直來回動著。他的手,就一直緊拽在大幕繩子上。

這裡面,最數劉紅兵像個跳樑小丑。楚嘉禾一直在觀察著他的醜態百出。打從戲一謝幕開始,他就從觀眾池子的最後邊,一點點朝前擠著。他一邊混在觀眾中鼓掌,一邊還拼了老命地喊好。別人喊憶秦娥,他也喊憶秦娥。別人喊胡九妹,他也喊胡九妹。他胸前還挎著個照相機,不停地在抓著觀眾發狂的鏡頭。尤其是坐在靠前位置的領導、評委、專家,更是他極力抓拍的對象。在給上海市一個領導搶鏡頭時,楚嘉禾還看見,劉紅兵差點讓領導身邊的人,掀趔趄在一個台階上了。她還把站在身邊的周玉枝推了一把,讓她快看劉紅兵這個小丑。周玉枝倒是淡定,說:「咋,羨慕了?這才叫好老公呢。」

觀眾折騰了很長時間,大幕才最終合攏。聽調演接待方講,上海市的領導,要求上海文藝界,明晚都來觀摩學習。說讓看看秦腔藝術的渾厚、大氣、精湛呢。

這一晚,省秦的一百多號人,都得意揚揚地四散在上海外灘附近的幾條繁華街道上了。楚嘉禾本來是要出去逛逛的,演出的成功,讓她沒有了半點閑逛的心思。她倒是去電話亭,給她媽打了個電話。她在電話里窸窸窣窣地哭訴道:「狗日憶秦娥,又走了狗屎運了,連上海阿拉都喜歡上秦腔了……」

上海的媒體,也是不惜版面地宣傳起秦腔來。憶秦娥的狐仙劇照,登得到處都是。還弄得劉紅兵滿街跑著買起了報紙。隨團來的本省媒體,也很快把消息傳回了西京。第二天中午,楚嘉禾她媽就打來電話說,西京也傳開了,說秦腔、說狐狸精憶秦娥,是什麼什麼「轟動上海灘」了。

上海方面,還有北京來的專家,為《狐仙劫》召開了座談會。楚嘉禾作為人物表裡排列的三號人物,自然也去參會了。

會議一開始,就有一個白毛老漢,硬要憶秦娥坐到前排去。說憶秦娥朝前排一坐,戲曲就有希望了。要不然,儘是這些白髮老人,說戲曲就真成夕陽晚唱了。憶秦娥還扭捏了幾下,到底還是被大家叫到前排去了。楚嘉禾從專家們放光的眼神里看到,他們對憶秦娥,不止是喜愛,簡直是恩寵有加了。

長得像烏龜的秦八娃,在全國倒是有些名聲,後來也被請到前排去了。

丁團、封子導演和作曲,倒是跟他們坐在一起。單跛子乾脆一聲不吭地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一直低頭記著大家的發言,好像是生怕遺漏了一句緊要的話。

座談會開得特別熱鬧,不停地有人要搶話筒說話。有幾個老頭,話說得有點長,就有另外的老頭,不停地用茶杯蓋,敲擊茶杯邊沿提醒著。主持人也一再講,參會的專家多,每人必須控制在十分鐘以內。可有的專家話匣子一打開,就成幾十分鐘地說。阻止的敲杯聲,也就此起彼伏了。都是一哇聲地誇獎憶秦娥:什麼功夫驚世駭俗;什麼唱腔醇厚優雅;什麼表演質樸大氣;什麼扮相峭拔驚艷。反正什麼好詞都生造出來了。竟然先後有七八個老頭,又提到了「色藝俱佳」這四個騷乎乎的字眼。她看見,憶秦娥一直羞澀地低著頭。還是那個老習慣,老動作,要把手背抬起來,捂著那張被寧州老做飯的廖耀輝,強摁強親強齜過的×嘴。好像是謙虛、乖巧得不敢承受的樣子。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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