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四十二

憶秦娥生完娃,還真是一門心思在家裡享受起產假來了。

劉紅兵成天買鯽魚、鴿子、豬蹄子。還買了太子參、當歸、紅棗、通草、黃花,讓她娘給她燉了吃。可她咋都吃不下,連湯也不好好喝。興許與那些年一直在灶房待著有關,她一見廖耀輝那肥頭大耳的樣子,就感到噁心。因此,肥胖在她,是絕不能容許的事情。她從懷孕到哺乳期,身體變化都不大。反倒是她娘,一天把她不吃不喝的好東西,都揀著吃干喝盡了。前後只一個來月天氣,就壯實得蹲不下走不動,衣服也是沒一件能扣上紐扣了。眼睛都快胖得眯住了縫。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地開玩笑說:「就跟是娘坐月子了一樣,好吃好喝的,都倒到娘肚子了。要放在九岩溝,只怕這些好東西,是夠一溝的婆娘發奶了。」

憶秦娥看著娘的樣子,光笑。娘問她笑啥,她說:「小心你回去,爹不要你了。」「他敢。憑啥?」憶秦娥說:「憑你太胖了。難看。」娘一哼說:「借給他十個膽子,看他敢不。你爹呀,還就喜歡胖婆娘呢。村長的老婆吃得好,屁股圓,胸大,你爹個老不正經的,還老偷看呢。我這下回去,他就不用看人家的了。自家的也圓了、大了、肥了。」把憶秦娥惹得捂住嘴哧哧地笑個不住。笑完,她就開始練起功來。她倒不是想演戲了,而是想起了村長老婆的屁股,還有廖耀輝鹽水腌過一般的大白肚腩。真是太難看了。她必須練功,她感覺,最近動得少些,渾身的肌肉都有些鬆弛,腿上也沒了勁。劉紅兵不聽話,她伸了個「掃堂腿」去制伏,把劉紅兵沒掃倒,卻差點把自己掃了個「仰板」。

劉紅兵說:「你就能欺負我。團上分房,把你都打入另冊了,你也不找單跛子去。」

憶秦娥還是那句話:「我就沒想要。」

「你傻呀,不要?」

「你傻呀,要。要了就得給人家賣命呢。」

娘就插進話來,問是咋回事。

憶秦娥不讓說,劉紅兵還是說了。

娘雙手拤腰,朝起一蹦,別跳著說:「憑啥不要?我娃都是秦腔小皇后了,連皇后都沒房,那把房都分給哪些貴人、妃子了?」

娘的嘴一旦插進來,就嘟嘟得停不下。本來是鬧著要回去過年的。有了這事,她甚至自告奮勇,要找那個跛腿子團長論理去。

憶秦娥就急忙安頓她回去過年了。

娘一走,劉紅兵說,團里的房,好像鬧騰大,暫時分不成了。問她能不能跟他一起回北山過個年。說爺爺奶奶都想抱孫子了。

憶秦娥連自己的家都不回,哪裡又想去他家呢?她是誰也不想見。見了人,都要問她,啥時再上台演戲呢?她嫌回答得煩。再加上,她的確不喜歡劉紅兵他爸他媽。這次生孩子,他們也來過一趟,卻老是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氣。他媽說三句話,有兩句裡邊都帶著刺。一會兒說:「這娃的教育將來可是個大問題,再不敢跟你們一樣,連大學都沒念過。他爺爺要是有大學文憑,這陣兒把副省長都當上了。」她還逗著她孫子說,「總不能讓我孫子將來也唱戲吧,你說是不是?」他們來時,還帶了一個很精緻的錄音機,錄的都是世界經典名曲。他媽說:「多給孩子聽聽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可千萬別聽秦腔,那麼噪,會讓娃養成生冷噌倔壞脾氣的。」誰想到這樣的家裡去過年,是有病呢。憶秦娥才不去呢。

有意思的是,大年初一那天,單團長竟然給她登門拜年了。把她還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去年為休產假,她是跟單團干過一仗的。單團說她是世界第一傻。她說單團比她傻一千倍、一萬倍。自那以後,幾乎快一年了,兩人都再沒照過面。今天竟然把這個平常只給離退休老幹部、老藝術家拜年的大團長給驚動了。關鍵是單團行走還不方便,連老同志見他一瘸一拐地爬上樓去慰問拜年,也是要感動得淚眼婆娑的。今天,他卻親自提著一大網兜水果、糕點,過馬路,進社區,爬樓梯地瘸到自己門上拜年來了。弄得她還真的很是有些難為情呢。

單團說,他是來看孩子的,年前單位忙,沒顧上。劉紅兵還給他開了一瓶酒,兩人喝了一陣,但隻字沒提唱戲的事。他就是讓她好好休息,把娃帶好,把產假休好。然後,他就起身一跛一跛地走了。劉紅兵說:「見了鬼了,還有黃鼠狼給雞拜年的事。一定是急著想讓你回去演戲了。」憶秦娥說:「角色都補了,還要我幹啥?」「補倒是補了,可戲連省城都不敢演,能補成啥樣子?單跛子心裡,只怕是明得跟鏡子一樣,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憶秦娥也懶得多想。反正不演戲挺好的,白天逗娃玩得開心,晚上睡得踏實。再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時為戲熬煎了。也沒人說她壞話了。簡直是有點活神仙的味道了。

可這樣美好的日子不長,憶秦娥就感到有點心慌意亂了。先是劉紅兵老在家裡待不住,要朝外跑,有時一跑半夜不回來。說是有接待任務,也沒法驗證。她給辦事處打了幾回電話,那邊也的確說在接待人,誰知是真是假呢。她能感到,劉紅兵對她不滿意,自懷孕後,就再也沒有過過性生活。在她懷到四五個月的時候,劉紅兵還拿回一本書來,給她逐字逐句地念,說這幾個月,是可以「活動活動」的。只要不使蠻力就行。可她對這些毫無興趣,他也就沒敢蠻幹,只挖抓了幾把,看挖抓不出啥效果來,就放棄了。這一放棄,好像對她也就少了往日的稀罕。加上孩子也鬧騰,他就老找理由朝出跑。在一個人關起門來,把孩子哄睡著後,她的孤獨感,就慢慢襲上了心頭。過去老覺得睡不夠,那是真的累了,是在排練、演出之餘的真正休息。而現在,只剩下休息了,睡覺便成了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有一天,她舅胡三元又來了。上一次舅是生氣走的,他說想來想去,還是得再來一趟。勸聽勸不聽,還都得再勸。舅說:「既然把你領到了唱戲的路上,我這個當舅的,就還得繼續朝前拽。半途而廢的,實是可惜了一塊好料當。」舅來時,是把她娘胡秀英又叫了來。叫來也是想讓她娘看娃,好讓她騰出手來,加緊練功、恢複戲的。舅說再把月子坐下去,就真坐成家庭婦女了。

其實憶秦娥在春節後的那段日子,就已經過得心焦麻亂了。自己整天吊拉個孩子,劉紅兵直說他單位忙,見天回來都在後半夜,有時還帶著酒勁兒。氣得她都上了幾回拳腳了。她也看出來了,劉紅兵對她的那些稀罕,在逐漸淡然。有時酒喝多了回來,也朝她身上生撲,想熱鬧呢。可越是這樣,憶秦娥越反感。兩人就乾脆分開睡了。劉紅兵是見天死豬一樣歪在沙發上。也就在這段時間,憶秦娥突然開始懷戀起舞台生活了。

唱戲雖然苦,雖然累,有時甚至累得快要了小命,可那種累,總是在掌聲的回報中,很快就悄然消散了。她甚至不斷在回憶,一年前,自己是怎麼就突然下了那麼大的決心,堅決不當主演了呢?想來想去,當時還是因為累,因為不順心。三本大戲,全都是文武兼備,見天演得死去活來的,還不落好。加上單團又要讓她新排《穆桂英大破洪州》,就把她嚇著了。那時她想,自己要是乖乖排了,單團不定能得寸進尺,又要讓她排《穆柯寨》《十二寡婦征西》呢。其實他都當她面講好多回了,讓她趁年輕,多排幾齣「硬扎戲」。「硬扎戲」就是武戲。並且他當時就說出了《無底洞》《扈家莊》《戰金山》《兩狼關》《女殺四門》《三請樊梨花》等一串戲名來。好像她是鐵打的金剛,不為省秦拋掉頭顱、灑盡熱血,他這個團長就不會收手一般。她也是連生氣帶恐懼,才從舞台中間逃離出來的。她那時真的沒看出,唱主角到底有啥好。除了多出些力,多遭人一些嫉恨外,半毛錢的益處都沒有。可就在她日思夜想著掙脫、逃離、休假後,才又慢慢品咂出唱主角的一些好處來。

什麼叫主角?主角就是一本戲,一個圍繞著這本戲生活、服務、工作的團隊,都要共同體認、維護、托舉、遷就、仰仗、照亮的那個人。你可以在內心不卯他的人格,以及藝術水準、地位,但你不能不擰緊你該擰緊的螺絲;不能不拉開你該按時拉開的大幕;不能不精準穩健地為他打好你該打的追光。

憶秦娥明白,一旦開始排戲演戲,其實全團近二百號人,都是在圍著自己打轉圈的。就連單團,說是團長,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大跟班」呢?她說一聲哪兒不舒服,單團就得跛著腿,來回忙著,把這些不舒服都「撲娑」舒服了。她說感冒咳嗽了,單團就會跟著「打噴嚏」。也只有到自己被徹底冷清下來,她才能感到,被圍繞、被注目、被熱捧、被讚美、被高抬、被擁堵,甚至被警察架著走,該是多麼美好的一種滋味呀!就在她最後一次下鄉巡演時,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一堆又一堆的人,把自己死死糾纏著。吃飯,是一堆有頭有臉的人圍著。好多看她的眼睛,都是發瓷、發燙、發膩、發嗲、發酸的;化妝,也是一窩窩人,里三圈外三圈地猴猴著;換服裝時,圍觀者也捨不得移開好奇的眼睛,讓你無法阻止他們去直視你那內衣內褲,是黑色、白色,還是粉紅色。就連睡覺,也有人在房前屋後轉來轉去。有的甚至要在窗玻璃上,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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