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二十七

《游西湖》整整演了一個月。這在西京城,也算是奇蹟了。連一些嘴上哼著鄧麗君、手上提著錄音機、身上綳著喇叭褲、在街上跳著霹靂舞的長髮飄飄青年,也會擠進人群釣一張戲票,進劇場看看,是啥玩意兒能火成這樣。大幕一拉開,他們就驚呆了:是小妞「盤盤」靚。真是他娘的神了奇了,古了怪了,見了鬼了。管他讓不讓,都得到後台瞧瞧了。卸了妝的妞,更是靚得了得。單憑那一對撲閃撲閃的「燈」,赫本一樣的高鼻樑,瓜子一般飽滿而又稜角分明的小臉形,就能把人手中提的進口四喇叭錄音機,電麻得跌在地上。那段時間,好多長頭髮、喇叭褲,都進劇場來了。他們只打口哨,不鼓掌。只要憶秦娥一出來,就都把手抬到嘴邊,「嗞兒」的一聲口哨,打得此起彼伏。弄得單團長還有些害怕,一見晚上長頭髮來得多了,就要給保衛科、辦公室打招呼,說謹防流氓砸場子。從演出開始收票起,他就在劇場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顛來跛去的。劇場沒年輕人進來不得了;有了這樣勾肩搭背的一群群「長毛賊」哄進嗡出,也了不得。並且這樣的人還越來越多。據說他們中間還出了打油詩:

看了李慧娘,

才知啥叫靚。

見了憶秦娥,

直想換老婆。

還有順口溜說:

錄音機可以不叫,

霹靂舞可以不跳。

喇叭褲可以剪小,

長頭髮可以剃掉。

李慧娘不能不瞧,

憶秦娥不能不要。

這事讓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的劉紅兵,都有些吃力了。有人說:「紅兵哥,小心讓這些街皮,把你夾到碗里的肉,給刨攬出去了。」劉紅兵嘴上說:「他敢!」但心裡也是毛乎乎的,就覺得維護憶秦娥安全和領土完整的責任,是越來越大了。有時見一溜一串的「街皮」朝後台擁,他都能暗暗滲出一身冷汗來。那段時間,他也穿起了喇叭口更大的褲子,褲腳能放到一尺五。頭髮也修得披了肩,一走動,就像風中的旗子,也是一飄一揚的有范兒、有形、有勢。他倒不是想趕時髦,他是得以毒攻毒哩。並且他腰上還別了刀子,隨時準備為捍衛自己的主權,而犧牲一切,直至生命。

到演出快滿一個月的時候,幾乎都不想演了。再紅火,也都演疲了。有的是嫌演出時間長了,見天晚上死困在劇場里,耽誤事呢。加之天氣也太熱,一些人就喊叫說,即使是放在萬惡的舊社會,進了伏天,也該封戲箱了,還能把人當臘肉腌哩。單團長和封導他們也擔心,劇場里袒胸露背的年輕人越來越多,秩序不好維持。

其實,這輪演出,派出所的喬所長几乎天天都是要來一趟的。開始他還穿著警服。後來,覺著來得有點多,有些不好意思,才換了便服的。在這以前,喬所長可是從來沒看過戲的。自幾個月前,為處理劉紅兵跟皮亮打架的事,跟劇團人認識後,他才第一次走進劇場。票是憶秦娥送的。喬所長開始還沒在意,雖然報紙把《游西湖》和憶秦娥也吹得凶,可戲有多好看?他還想不來。加之也忙,他就把票撇到一邊忘了。有一晚上,劇場門口突然發生鬥毆事件,他帶人出警,來銬了幾個烈倔的,正準備走呢,卻被單團長和劉紅兵拉到池子里,壓住看了一會兒。沒想到,一場戲沒看完,就把他徹底給征服了。憶秦娥的長相,本來給他留的印象就很舒服。可沒想到,化妝出來,更是畫中人一般的天仙模樣了。他本來是要回所里連夜提審那幾個打架的「操蛋貨」,可屁股卻咋都從凳子上拔不利。他就安排副所長帶人先回去了,自己一直堅持把戲看完。幕都謝三次了,他還激動得渾身在打戰,嘴裡不住地說:「戲是這樣的,啊?原來戲是這樣的,啊?這比香港武打片好看得多麼!啊?」單團長和劉紅兵還把他請到後台,跟憶秦娥打了招呼。他見憶秦娥一時不知咋表現好,還給憶秦娥鞠了一躬說:「我原來以為只有抓住犯人,才是最快樂的事呢。啊?沒想到,這麼多人,在劇場里,啊,找到了比抓犯人更快樂的事。啊?難怪為爭一張戲票,要拿磚把人頭朝破地拍了。啊?戲太神奇了!啊?」從此以後,喬所長就常常來看戲了。即使不看全,也要看一折《鬼怨》,或者《殺生》的。看完後,他還一定要到後台,把憶秦娥也看上一眼,才跟抓住了犯人一樣地愉快離去。單團長和劉紅兵,只要看見喬所長來,就覺得有了底氣。最近觀眾秩序的確有點亂,尤其是看完戲後,一些「街皮」不停地朝後台跑。或者在路上堵。都要看憶秦娥卸了妝是什麼模樣呢。有的還端直朝上生撲,要跟憶秦娥握手。還有的膽子更正,竟然還擁抱上了。劉紅兵就想把那些爛胳膊都剁了。他幾次對單團長說:「秦娥最近累得實在背不住了,歇一歇吧。」喬所長也說:「歇一歇好。啊?一些娃不是成心來看戲的,就是來踅摸憶秦娥的。啊?你看看,人長得太漂亮了,就愛惹麻煩不是。啊?咱派出所,整天就遇這號怪事。啊?前天一個女娃,也是長得好。當然比憶秦娥差遠了。啊。那娃晚上把嘴抹得血絲拉紅的,裙子也穿得短了點,啊,就讓一個看門老頭把不住脈了。啊?樓道僅停了十幾分鐘電,老頭就摸上去,把案做了。啊?抓住問他咋回事,你猜那老狗日的說了個啥?說娃嘴長得好,紅紅的,大大的,把他遊絲一下給撬亂了。啊!你看看,你看看,還都說這老頭平常好得很,沒事了老看報紙呢。啊?這不,一時三刻就變成魔鬼了。啊?」

戲終於停演了。憶秦娥也的確快累死了。見天晚上演出,白天有時還要錄音、錄像、接受採訪。她都有些厭倦這種生活了。可單團長和封導,還一個勁地讓她不要忽視媒體宣傳。說不乘著這股東風,再加幾把火,很可能大好機遇就一閃而過了。封導說,他在劇團都干半輩子了,也沒見過這麼紅火的事。既然遇上了,那就讓它好好火一陣,別讓火輕易熄滅了。劉紅兵在政府大院待慣了,自是懂得宣傳的重要。他不僅主動接待媒體,招待喝酒吃飯,而且在憶秦娥不願意接受採訪時,還越俎代庖,「單刀赴會」。反正就那點事兒,無非是翻來覆去地說么。他覺得他說,比憶秦娥說還要精彩生動百倍,也就全都自己親自上手上嘴了。有一天,《唐城故事會》的記者,用《「傻瓜」憶秦娥》為標題,發了一整版文章,就是劉紅兵接受專訪的。連他也沒想到,記者會用這樣刺眼的名字,赫然把「傻瓜」兩個字,還特別放大了一倍,並且是顛來倒去地安放著。他拿到報紙,就沒敢讓憶秦娥看。結果那個記者輕狂,硬是拿著厚厚一摞報,到後台到處散發,最後竟然還跑到憶秦娥跟前評功擺好去了。憶秦娥當時就躁了,質問記者:我咋不知道這事?記者說,是你愛人接受採訪的。氣得憶秦娥晚上演出完,剛走到沒人的地方,就一個二踢腳,狠狠踢在了劉紅兵的小腹上。劉紅兵當下痛得眼淚汪汪地弓了下去。他知道是文章惹的禍,就連忙檢討說,他從來沒說過她是「傻瓜」,都是狗日記者胡編呢。憶秦娥說:「不是你嘴爛,人家咋能編出『傻瓜』來?都是你平常臭屁亂放,才讓人家當槍使了,竟然發出這大一篇破文章來,把我臟敗扎了。我是傻瓜,你媽才是大傻瓜呢,生出你這號傻×貨來。」劉紅兵氣得一點脾氣都沒有,只能狗腿子一樣,捂著小腹,在後邊貓腰跟著。憶秦娥又喊了一聲滾,他才慢慢沒敢跟了的。

憶秦娥把劉紅兵臭罵一頓,回到房裡後,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尤其是還那樣粗暴地踢了他。當時氣得她是真下狠勁踢了。他也是真痛得快要就地打滾了。她突然想起,在秦八娃快走的時候,還專門給她說過這樣一番話:

「秦娥,看來你的名聲這回是起來了。並且起來得很猛,很爆。這對你是好事,也是不好的事。人都想出名呢。可出了名,就得想辦法把名聲浮住。浮不起這名聲,最好還是不出的好。」

她當時還說:「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我也不想出。太累人了。」

秦老師就說:「人就是這樣,有時你不想出名,都不由你了。既然出了,你就得想辦法把名聲托起來。」

「咋托呢?」她問。

「咋托?讓它名副其實起來。你不要覺得現在的一切都是真的。很多都是虛的。是言不由衷的;是言過其實的;是誇大其詞的;是文過飾非的,這是媒體賣報紙、賣雜誌、做節目的需要。他們得炒起一個熱鬧來,然後讓讀者、觀眾去關注。而你在這種過分關注的熱鬧中,就會讓熟悉的人感到可笑:誰不知道誰呀?掀起屁股簾兒看看,誰比誰乾淨呀?自然就會引起嫉妒、怨恨,甚至誹謗、陷害。目的就是要讓你還原普通。甚至還要付出醜態百出的代價。」

憶秦娥聽得有點毛骨悚然,就問:「那我該咋辦呀?」

秦老師說:「你已經沒有辦法了。以你的功底和演員條件,很可能這種紅火,還是初步的。」

「我真的不想再演戲了。太累了。我為演這個戲,已經瘦了十幾斤了,吃啥都胖不起來了。」

「這可能已經由不得你了。一個劇團,推出一個名角不容易。只要你嗓子沒壞,身體沒殘疾,不讓你演戲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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