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二十六

楚嘉禾近一段時間,幾乎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她想著,憑憶秦娥的實力,到省秦,唱一兩個能翻能打的主角,賣賣苦力,也許不成問題。她的功夫,的確扛硬。賊女子,也捨得出賊力氣。可沒想到,一下能火成這樣。尤其是去了一趟北京,進了一回中南海,回來,就跟鍊鋼爐里的鐵流一樣,紅得淌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火海,把自己以外的一切東西,全都能熔化、烤煳、燒焦了。並且是那樣的無孔不入。人竟然能神奇成這樣,一個燒火做飯的丫頭,眼看著就成了千人捧、萬人迷了。連她那一臉的鄉巴佬蠢相,在記者眼中,也成「清純優雅」「靜若處子」了。弄得楚嘉禾老想笑,又笑不出來。就一燒火的,傻盯著灶洞慣了,竟然還「靜若處子」了,真是讓人快噴飯了。不管咋說,這碎婊子,是真紅火起來了。西京城的大小報紙,能整版整版地登她的劇照、生活照。尤其是傻得老捂嘴笑的那張,傳播得最多。有記者還騷情地給下邊配了這樣的文字:「秦娥一笑百媚生」。真是活見鬼了,那就是傻,他們看不出來,還偏偏生造些怪句子。只有吃了屎了,才把黑面饃饃當香餑餑呢。電視台也是播她的戲,拍她的專題片,上她的新聞。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也站出來,給她捧場、說話。有個作家,竟然還說憶秦娥是上天奉送給人間的尤物,一百年才創造一個的。還說能聽她唱一口秦腔,吹幾口鬼火,那就是我們這一代秦人的福分了。楚嘉禾就想罵,可又不知當誰罵去。她只能當著周玉枝的面罵,可周玉枝又不接話茬,有時還會說:「秦娥也不容易。」她就感到有些孤獨了。即使走在大街上,穿行在需要貼身收腹才能通過的滾滾人流中,她也覺得自己是那麼孤苦伶仃。狗日唱戲這行,真是太折磨人了。

尤其是寧州劇團來看《游西湖》的那幾天,但見那些見識淺的鄉巴佬一開口,她的心上就跟刀扎著一樣難受。都把憶秦娥稀罕得、吹捧得、親熱得,像是早八百年就親姊妹過一樣。而對她,開口就是:「嘉禾,看來得加油了。你看人家秦娥,一來就背大戲,一唱就紅破天。人家這就算是把唱戲這碗飯,吃到皇后娘娘的份上了。你好歹也得吃出個貴妃、格格來吧。」早先憶秦娥背運,弄去燒火做飯時,你誰又這樣親熱過?除了胡彩香,是跟胡三元有一腿,才偷偷照顧過憶秦娥外,誰又把憶秦娥朝眼縫裡夾過一下。這陣兒,都摟抱得跟親姑奶奶似的。她和周玉枝站在一旁,連手都沒人拉一下。真是遇事就見君子小人了。

在北京演出的那幾天,最讓她窩火的是,進中南海演出時,偏把她和周玉枝扮的李慧娘替身給裁了。本來是八個「慧娘替身若干人」,只去了四個。從哪個角度講,都是輪不上減她和周玉枝的。「慧娘替身甲」是吊吊溝子;「替身乙」腰比她粗;「替身丙」是凹凹眼睛;「替身丁」是五短身材;而她和周玉枝是公認的大美女。可團上在最關鍵時刻,就把她們這些外縣來的「拿下」了。她們幾個為這事還找過團長單仰平,可單跛子說,業務科都定了,他也不好更改。說以後還有機會。這種託詞,誰不知道是騙人的。中南海是你單跛子的辦公室?說進,誰一衝都進去了。進去還敢拍你的桌子、搶你的煙。有的還端直一跳,把屁股擔在你搖搖晃晃的辦公桌上,跟你討價還價呢。沒能進中南海,以致回來後,誰見了都問,中南海是什麼樣兒?見到毛主席辦公、游泳的地方了嗎?尷尬得她,見問就岔開話題溜了。尤其是寧州劇團來的這幫貨,個個見了都是這話:「人家憶秦娥都進中南海唱戲了,你還連人家的替身都沒撈上當,真得加油了。哪天你和玉枝也進中南海唱一回戲,給咱寧州再製造一回轟動,多拽貨。」

就在團上回來演出到十幾場的時候,楚嘉禾她媽也專程來了一次省城,還專門看了《游西湖》。晚上,她媽把她叫到賓館裡,母女倆整整叨叨了一夜。她媽說:「戲的確是好看,不愧是省上的大劇團。手段多,舞台也洋氣,演員是個頂個的棒!就是很小的角色,哪怕只有一兩分鐘戲的『土地公』,都演得那麼到位、精彩。陣容的確是縣劇團沒法比的。就憶秦娥的演出,要放在縣劇團,那也就是縣級水平。可放在省上大團,就是省級水平了。關鍵是整體氣象太贏人了。聽聽那樂隊,四五十號人,混合管弦,真是棒極了。放在寧州,就是把他朱繼儒打死,也拿不出這樣的陣仗。憶秦娥硬是被包裝出來了。」母女倆也給憶秦娥挑了不少表演上的毛病。但挑來挑去,她媽還是說:「得朝前奔呢。省上這個平台太好了,唱不出大名,都可惜了。」然後,她們就開始分析,怎麼才能上戲。在省秦,要上戲,誰說話算數?楚嘉禾說:「封子導演好像最管用,可封導家裡沒人敢去。說封導的老婆厲害得很,常年有病不下樓,誰去罵誰。尤其是女的,只要去,就說勾引她老漢。據說封導也不收禮。憶秦娥去,拿的東西都扔出來了。」她媽就說:「你看看,人家憶秦娥多會來事。東西就是扔出來了,人情也在嘛。必須去。」她媽還分析說,「打蛇得打七寸呢。光給封導送沒用,還得給一把手送。」楚嘉禾說:「單跛子沒用,不太拿事。」她媽說:「再不拿事也是一把手。一把手不拿下,想唱主角,門都沒有。」她媽問還有誰厲害。楚嘉禾說業務科長也厲害。她媽就說:「拿下,統統拿下。不信我娃上不去。」然後,她們就合計怎麼送、送什麼,直商量到大天亮。

第二天,她們就去買東西。直到晚上,才一個個往家裡送。自然,首先是去給一把手單仰平送了。

單仰平住在家屬樓的最東邊。楚嘉禾和她媽是從很遠的一個排水溝里溜過來的。夏天到了,人都在院子里坐著,一窩一窩的。看著在說話、聊天,但眼睛都沒閑下。不管誰走過來走過去的,都能引起一串話題。好在排水溝邊上沒路燈,她們直溜到單仰平樓下了,還沒人看見。楚嘉禾就提著東西,上去敲門了。

開門的是單團長。開了門,楚嘉禾才發現,家裡還有幾個孩子,都在跟著單團長的老婆學二胡。單團長的老婆,是團上拉二胡的。單團長把學二胡的房門掩了掩,就招呼她坐。單團長一跛一跛的,要給她倒水,她擋了。她看見在家裡穿著短褲的單團長,一條腿是徹底萎縮了,明顯要比另一條腿細得多、短得多。並且中間還有兩處變了形的大骨節。她想問,又不敢。但眼睛,一直在那條殘疾腿上巡睃著。單團長就說:「這條腿,你都想不來有這難看吧?」

「不難看,不難看。團長的腿,一點都不難看。」

「還不難看,有時連我都不敢看。越長越失形了。」

「團長的腿,那可是英雄腿呢。」

「啥子英雄,那就是一場演出事故。你可能都知道,我演雷剛,救黨代表柯湘時,要從高台上朝下跳。本來底下是要放海綿墊子的,結果放墊子的人嫌角色小,只演了個過場的『白狗子』,連分的景也不好好搬,就失場了。他不但沒放墊子,而且本來應該撤走的一個墩子,也沒撤。我扎了個雄鷹展翅式,從高空飛下來,就端端跌在菱形墩子上了。當下把大腿折成了三截。後來骨頭沒接好,又砸斷一次,就弄成這樣了。」

楚嘉禾一邊嘖嘖著,一邊說:「那也是英雄啊。團里人都說,京劇武生蓋叫天腿摔斷了,沒接好,自己一拳頭砸斷,又重接了一次。說咱們單團長,也跟蓋叫天一樣,把腿砸斷過。那要怎樣的勇氣呀!」

「唉,啥勇氣,那就是不想難看,不想當跛子。可沒想到,砸斷了,重接了,卻得了骨髓炎。還反倒跛得更厲害了。這都是命。所以呀,舞台演出沒小事呀!主角配角,包括拉景的,搬道具的,都很重要。那可是一點都馬虎不得的,一馬虎,就要出大事。還是那句老生常談: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呀!」單團長說著,還把一處變了形的大骨節,狠狠捶了捶。

楚嘉禾就沒話了。好像這時提說要排戲,要演《游龜山》里的女主角胡鳳蓮,有些不合時宜。這是她跟她媽反覆商量後,決定要排的戲。可單團長特彆強調,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連搬布景、上道具的,都同等重要。更何況自己已經有了李慧娘C組的名分,還上了李慧娘的替身。再要有非分之想,還真成「小演員」了。她不說話,就那樣一個勁地用左手,狠勁搓著右手的一根指頭。單團長問她有事嗎,她只好連連說著:「沒有,沒有。」自己都不好意思地起身了。單團長就急忙把她拿來的東西,提起來放在了她的手中。她急忙說:「沒事,我就是來看看團長,感謝團長能把我調來。還希望團長再培養培養我呢。」果然,單團長就是那話:「團上已經很重視你了,李慧娘都排進去了不是。雖然還沒演出,可能進入C組,已是很大榮譽了。你好好努力,只要戲好,就一定有演出機會的。」楚嘉禾心裡想:就是再有演出機會,誰還願意餾人家吃過的「二饃」呢?且不說演不過憶秦娥,就是能演過,觀眾已先入為主,不再接受別的形象了。何況人家已經浪得那麼大的名聲,你還能在人家胳肢窩下,興起狂風、作起大浪嗎?她啥也不想說了,又一次放下東西,就準備朝出跑。單團長几扭幾扭的,先扭到門口把她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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