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二十

事後憶秦娥才聽說,中南海來的人晚上看戲了。剛看完,就上台找劇團拿事的說:「明晚請你們進中南海演出。」但不演整本戲,只演中間那兩折最精彩的。說另外還有晉劇一個折子戲,豫劇一個折子戲。屬於拼台演出。但秦腔多一折戲。不過人數有限制,連樂隊,只讓進去三十人。並且還要團上出政審材料。好事的確是大好事,卻只能進去一半人不到。那一大半人,自是有些失落。

憶秦娥今晚演出完,還是吐了半天。好多業內人士,在演完後擁上台來,想跟演員交流。他們不像領導,倒是都能等,直等到憶秦娥從廁所嘔吐完,卸妝出來,還都沒離開。一見真容,個個更是驚嘆得了得,都說這個演員的確是太漂亮了。有的還說,以為是妝化得好呢,沒想到,原來「底板」也這樣贏人,是真正的美人坯子。有人還問她:是不是混血兒,鼻樑咋這高的。有的問她是不是新疆人,她只捂著嘴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倒是劉紅兵激動得又是拉椅子,又是讓座的,生怕傳遞不出他與女主演的關係。大家圍坐一圈,還在七嘴八舌地說著,問著。有的問:吹火是咋練的;那火是什麼東西形成的;說其他劇種,還真沒有吹火這絕技呢。在大家反覆誇讚她唱、念、做、打樣樣俱佳的同時,幾個京劇界的老師,也給她講了講唱腔還需要注意的地方。說尤其是呼吸、換氣的方法,還值得很好地研究推敲。說所謂戲味兒,很多就藏在那裡邊呢。有的老師說,她演出還是有點太用蠻力,要再輕巧、放鬆、自然些,戲會更加張弛有度。憶秦娥自是不住地點頭感謝著。死劉紅兵也在一旁,謙虛得點頭哈腰地納著言,接著招。大家都起身要走了,似乎興緻還未盡,又對單團長和封導說:這個演員的條件,在全國舞台上都少見,一定要保護好了。一個老戲劇家,又用了「色藝俱佳」四個字。憶秦娥雖然不喜歡聽那個「色」字,可好像說的人還越來越多了,她也只能掩面賠笑。大家跟她照了相,並且相互留了聯繫方法,才一一散去。

回到旅館,憶秦娥到大澡堂洗了個澡,出來發現,樓道已沒人了。大概又都出去逛了。晚上在回來的車上,單團長宣布:除了明晚進中南海演出的人員以外,其餘的明天放假一天。調演算是圓滿完成了任務,進中南海演出,純屬錦上添花。大多數人,也就算是徹底解放了。可憶秦娥肩上的壓力,反倒更大了。回到房裡,劉紅兵早把烤鴨、卷餅、蔥醬,都停停當當擺在桌子上了。憶秦娥生氣地說:「不吃。」她只吃團上發的夜餐:一個麵包,一個煮雞蛋,一根火腿腸。她邊吃邊把劉紅兵又數落了幾句,嫌他不該在後台亂獻殷勤。劉紅兵說:「那麼多老師來給你捧場,封導年齡大,單團腿腳跛,我不拉凳子,不招呼人坐,莫非還要讓客人都站著?」憶秦娥知道,她咋都說不過劉紅兵,說了也是白說。她說自己要休息,就把劉紅兵打發走了。

她也是怕那兩個老師半夜回來鬧騰,就早早關燈睡了。可剛迷糊不久,她們就回來了。應該說她們比昨晚回來得還早一些。一進門,咯嘣拉開燈,一個就喊叫:「秦娥,秦娥,咋這早就睡了?演出這麼成功的,都到天安門、王府井逛去了,你個大主演,還能睡得著?真是瞌睡蟲托生的娃喲!」憶秦娥勉強一笑,把臉朝裡邊擰了擰,準備再睡。只聽兩個人就攤開了幾大人造革皮包的東西,開始一筆筆算起老婆賬了。先說了一通六必居醬菜:一會兒甜醬蘿蔔,一會兒甜醬黃瓜,還有什麼甜醬甘螺、白糖蒜啥的。哪個好吃,哪個不好吃,哪個能夾饃,哪個能調面,反正說得頭頭是道,香氣四溢的,就好像是買回了人蔘燕窩。說完六必居醬菜,又說張一元茶葉:一個說,張一元的茶葉比過去貴多了,上次來,她回去給人捎了二十多斤,才十幾塊錢。這次還是二十多斤,就兩百多塊了。說價漲得快成搶錢了。另一個說,稻香村的食品價也翻了好幾倍。過去買八大樣是啥價,現在是啥價,兩人為過去的價錢還爭了起來。一個說一個記錯了,另一個說,你真正是老糊塗了。後來又咔咔嚓嚓試起了剪子。一個說,王麻子剪刀就是耐用。一個說,其實張小泉剪刀也不賴。說王麻子好的,就說她上一次紅衛兵大串聯來北京,一次買了十把回去,送給人幾把,剩下的,自己用了十好幾年呢。還說那時賣剪刀,還偷偷摸摸的。說張小泉好的,說她娃的舅,在杭州買了幾把張小泉剪子回去,可好用了,孫子拿著剪鐵絲,口愣是沒剪卷。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到最後,主張王麻子好的,說張小泉剪刀太秀氣,賣不到黃河以北去;主張張小泉好的,說王麻子剪刀太蠻實,長江以南也沒人稀罕。憶秦娥也不知這些人,哪來的那麼多剪刀知識,說得自己還真跟傻子一樣,除了唱戲,啥都不知道了。後來,兩人為十幾塊錢終於說撐了。大概是在買啥子「京八件」的時候,一個說,是她墊的錢。另一個說,明明是自己從包里掏的。情況斗不到一起,就吵了起來。吵到最後,都不說話了。只聽到塑料箱子蓋,摔得一片亂響,燈就關了。好像關燈的繩子還被誰拉斷了。再然後,就是翻身和唉聲嘆氣聲。直到過了好久,才又相互扯起了好像是在互動著的鼻鼾來。

憶秦娥再也睡不著了。過去睡不著,她就數羊,數一數還能睡著。現在,她又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地數了起來。數著數著,竟然數回老家九岩溝了。

她爹第一次拉回羊來,是在一個大冬天。她和她姐放學回家,娘正在抱怨爹,說不該把別人家的羊牽回來。家裡連人都養不活了,還養羊呢。爹說:「都是親戚,人家養了六隻,上邊不準,嫌養多了是搞資本主義,最多只讓養三隻。剩下三隻讓我牽回來,是代人家養的。親戚答應,明年給一斗麥子,一升芝麻,兩斗苞谷。還給兩斤化豬油,再搭一副豬下水呢。這好的事情,能不接?」娘說:「誰來養?我倆都捆在隊上,要修大寨田,要掙工分。娃要上學。加上大冬天的,山上草都凍死完了,讓羊喝西北風去。」爹說:「熬過冬天,山上的草,哪裡喂不活三隻羊?」娘嘮叨:「我說的冬天,說的是現在,現在讓羊吃啥喝啥?我們都餓得頓頓飯稀得能照見人影影,你還操心起親戚的羊來了。」就在爹娘鬥嘴的時候,憶秦娥(那時叫易招弟)蹲在地上,撫摸起了一大兩小三隻羊來。沒想到,三隻羊那麼溫順,她只拿小手摸了摸它們的肚皮,就都聽話地卧倒在她腳下了。她給小羊撓腿,小羊就把腿蹺得高高地讓她撓。她一下就喜歡上三隻羊了。就在爹娘為誰來放羊爭吵得擱不下時,她說:「我放!」雖然當時娘沒答應,可晚上,她聽見爹娘商量說:姊妹倆不可能都上學,遲早總得回來一個。娘說:「女娃子家,上得再好,將來都是人家的,何必呢。來弟喜歡上了,讓她先上著。招弟本來就不喜歡到學堂去。加上溝里小學也沒個正經老師,上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不如讓她邊放羊,邊在學堂混著,混不下去了,村上也不找我們的麻煩。剛好回來給家裡搭把手。」就這樣,三隻羊便留下了。她喜歡羊,連去學堂混,也是把羊牽著,拴在教室外。有幾次羊在外面叫,並且還到處亂拉黑糞蛋蛋,氣得老師硬是把她從課堂攆出去,一罰站就是好半天。剛好,她就能跟羊在一起了。大冬天罰站,腳冷,三隻羊好像懂事似的,竟然都卧在她的腿腳旁,讓她有了一種比在教室更溫暖的感覺。再後來,她去學校也行,不去,老師也懶得家訪,懶得問,她就真的成放羊娃了。她在樑上唱,在溝里喊,羊也跟著咩咩地叫。那時,她也知道一個叫「理想」的詞,別人回答理想是:開火車、開飛機、參軍、當科學家。她的理想,從沒人問,但她心裡是有的。那就是將來嫁一個好婆家,喂上一群羊。羊不是三隻,而是三十隻。在一個有草、有坡、有水、能隨便唱山歌的地方,過一輩子。那時她也知道北京,知道天安門,還知道北京有個「金山」。歌里不是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嘛。但她還不敢想,一個放羊的,能到北京去,能見天安門,還能上了「金山」。想著想著,她還哼哼起了那首小時唱得特別熟悉的歌兒。再後來,她就進入了夢境:

滿山遍野的羊群。

她在放羊。

先是她姐在幫她放。

後來她娘也幫她放。

再後來,封瀟瀟也幫她放。

再後來,胡彩香也來幫她放。

再再後來,師父苟存忠也在幫她。

怎麼古存孝也披著黃大衣來了。

封導也揮起了放羊鞭。

連單團長,也一跛一跛地跑來幫她攔羊了。

攔著攔著,她舅胡三元突然出現了。舅黑著臉,很是憤怒地操起一根攔羊棍,端直把羊都趕到斷頭崖下邊去了。他一邊趕,還一邊罵她:「沒出息的東西,叫你好好唱戲,你偏要放羊。羊能放出花來,放出朵來,放出個紅破天的大名演來?」羊跟飛天一樣,被她舅全趕到崖下摔死了。

她就氣得醒來了。

醒來一看,一個老師還正在說夢話:「我要昧你那幾個錢,我都是地上爬的。」另一個在打鼾,氣息仍是不順暢,給人一種處在危崖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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