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十九

憶秦娥就想著,劉紅兵是咋都不會錯過這熱鬧的。要是能錯過這熱鬧,他就不是劉紅兵了。臨走那幾天,劉紅兵肚子實在拉得不行,幾乎過幾分鐘就要朝廁所跑一趟。有時跑不及,從奇怪的表情看,好像都拉到褲子上了。但凡勉強能堅持,他都是會跟著大部隊跑的。可僅僅只隔了兩天,他到底還是死來了。人明顯瘦了一圈,眼睛也瞘下去兩個深坑,看人的眼白一下多了許多。嘴唇也是泛著烏青的。憶秦娥也懶得問。也沒氣力問。他要攙她,她胳膊一篩,他就只好像尾巴一樣,硬粘在憶秦娥身後了。

從劇場到住地,團上租了公交車。第一車拉著樂隊和一些卸妝快的龍套演員早走了。第二車,還等著她和那些管服裝、管鞋帽、管化妝的。到了車前,她第一腳竟然沒有登上去,是劉紅兵在屁股上促了一把,才攀上車門的。就在她登上車門的一剎那間,車上突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她看見,是單團長和封導,在帶頭為她鼓掌。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省秦這個團隊,對她的集體欣賞和褒揚。

單團長已經在第一排,給她安排好了位置。她還有些不敢坐。但封導硬讓她坐下了。她的「尾巴」劉紅兵,在她坐下後,還在十分親切友好地跟遠處人飛吻,給近處人一一握手。並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就好像今晚是他在首都放了衛星,製造了原子彈。逗得滿車人都發瘋似的狂笑起來。連單團長和封導,他都是接見過好幾次,握了好幾遍手的。後邊有人燒火,讓把大家都「親切接見」一下。他還真就挨個朝後邊握起手來。在他握手的過程,滿車人還拍起了固定的節奏,配合著他越握越來勁的行動。氣得憶秦娥就想用手中的提兜,狠命朝他後腦勺上砸去。接見完了車上所有人,大家又把他起鬨到車前邊,他又跟單團長和封導親切握了第N次手,車就開動了。前邊明顯是沒有坐的地方了,有人就喊叫:「紅兵哥,端直朝你的人腿上坐呀!」「坐!」「坐!」「坐!」後邊一些年輕人,甚至站起來喊叫。劉紅兵這個二蛋貨,還真朝憶秦娥腿上坐了。憶秦娥一閃身,他一屁股塌在了地板上。惹得一車人,又是打口哨,又是拍椅子背,又是拿腳跺車廂的,一下把狂歡推向了高潮。氣得憶秦娥到底還是照他屁股踹了一腳。車一搖晃,劉紅兵就勢歪到引擎蓋上坐下了。

後邊人還在歡樂著,只見單團長站了起來。他第一次沒站住,是劉紅兵急忙伸出手,把他那條殘疾腿扶了一把才站住的。單團長拍了拍巴掌,讓大家安靜了下來。他說:「今晚演出很成功,比預想的要成功得多。沒有任何紕漏。用封導的話說,簡直是一匹織得最渾全的錦緞。整個演出,我們有人數了一下,一共是九十七次掌聲。我也在下邊看了,有好幾處,都是評委在帶頭鼓掌,帶頭喊好。幾個老專家都拉著我的手說:秦腔有希望了。說這是一個大劇種,是梆子戲的鼻祖,也可以說是京戲的祖師爺。把秦腔振興起來,戲曲才有大希望。今晚還來了不少部委的領導,也都很滿意。尤其是咱們省在京的領導,有的過去看過《游西湖》,說這次演出,與『文革』前的演出比,毫不遜色。並且說,演李慧娘的這個演員,太難得了。秦娥,都誇你呢。說你扮相好,個頭好,唱得好,戲做得好,火吹得好,一連說了五個好,還都想見你呢。可惜你當時累得出不來。我要特別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後天晚上,有可能讓我們到中南海懷仁堂演出。當然,這事還沒最後定。來看戲的領導,回去還得彙報商量。讓我們靜等消息呢。」單團長說到這裡,大家又激動地敲起椅子背來。單團長接著說:「我們明晚先得搞好最後一場演出。首都文藝界可能會來一些人看戲。今晚幾個團都要票了,一要就是上百張。行內人看戲,可是不好演,大家得把勁鉚足了。無論今晚還是明天,都不要出去逛了,就在家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以利再戰。我們來是給首都彙報的,不是來胡逛盪的。辦公室和業務科要好好檢查,再有出去胡逛的,一律扣工資。」有人在後邊製造了一聲尖銳的口哨聲,把一車人又惹得哄堂大笑起來。單團長氣得問:「誰來?是誰打口哨來?不滿意團上決定,站起來講。」有那好出洋相的,就站起來敬禮說:「報告團座,好像是車外傳來的。」一車人又笑得前仰後合起來。

晚上,儘管要求那麼嚴,一團人還是偷偷溜出去了大半。說都到天安門看夜景去了。憶秦娥房裡的兩個老師,也跟人跑了。劉紅兵就到憶秦娥房裡干坐著。憶秦娥累得也沒話了,即使有話,也不想搭理他。劉紅兵就沒話找話說,主要是說今晚演出的盛況。他說他坐飛機是八點過十分趕到劇場的。進劇場把他嚇了一跳,所有觀眾,就跟死人球一樣,蔫兒著一動不動。憶秦娥白了他一眼,嫌他說話難聽。他還補了一句:「真的跟死人球一樣。」憶秦娥就讓他出去。他說:「好好好,跟活人球一樣。」憶秦娥說了聲「滾」,他才注意用詞了的。他說,沒想到首都觀眾這樣冷靜,冷靜得就像一潭死水。第二場戲完,他還帶頭鼓了幾下掌,可沒一個人跟,弄得好多觀眾還回頭怪看他呢。他想,畢了,今次調演可能畢了。他說他都不敢想像,她這陣兒在台上的壓力。弄得他身上都出了幾身冷汗。戲是從第四場結尾開始慢慢熱起來的。越朝後演,越熱。有些地方,他帶頭領了掌,有些地方,完全是觀眾自發的。尤其是到了《殺生》一折,他擔心得都不知道鼓掌了,可掌聲卻此起彼伏地炸起堂來。他說,看著自己人演得這麼好,他的那個驕傲啊,就想對著滿池子人喊:你們知道不,這個演李慧娘的,是我老婆!我劉紅兵的老婆!

憶秦娥氣得把桌上的鏡子一下推倒了,說:「劉紅兵,你還嫌給我丟人不夠是吧?」

「我咋又給你丟人了?」

「你咋又丟人了?誰讓你來的?你來算咋回事?」

「全團人都知道是咋回事。你不知道是咋回事?」

「你臉太厚了,劉紅兵。」

「我臉咋厚了,憶秦娥同志!」

「你滾!」憶秦娥到了關鍵處,也就只能說出一個滾字的狠話來。

劉紅兵每每聽到這個字,就是笑,訕皮搭臉地笑。剛從劇場一回到住地,他就出去給憶秦娥買了各種吃喝放在桌上。並且還買了止吐葯,他把白開水浪了又浪,吹了又吹地讓她喝。可憶秦娥死都不喝,還非讓他把東西拿走。他自然是不會拿了。憶秦娥就說累了,想睡覺。他又給憶秦娥拉開被子,伺候她躺下,才走的。

他都出門了,憶秦娥又警告了他一句:「不許跟團上人亂說亂諞。不許住在團上誰的房裡。要住,你就住到一邊去。你不是我的啥人,你要再亂說,我就踢你。」

「不說不說,保證不亂說。」劉紅兵說著,還扇了自己一嘴掌。

憶秦娥知道說啥也不管用,就這號死皮,也不知是咋染上的,反正再也抖不離手了。氣得她一想起來心裡就堵得慌。不過,在劉紅兵走後,她也想:自己就是再不給他面子,他還是這樣一如既往地追著自己,纏著自己,照顧著自己,也算難得了。封瀟瀟再好,畢竟是遠離著自己的。甚至這麼長時間,連片言隻語的音信都沒有,也就讓她徹底失望了。她甚至感覺,自己一邊在罵劉紅兵,踢劉紅兵,卻又一邊在慢慢接受著劉紅兵了。這是一種無奈,似乎也是一種滴水穿石。每每想到這裡,她又覺得於心不甘,咋是這樣,就把一生要交給這個從一開始就很是不喜歡的人了?她懶得去想了。想也無益。並且越想越頭疼。她就乾脆熄燈準備睡了。明天還有一場惡仗呢。她知道,給內行演出是最難的事了,何況是首都的內行,還有全國來觀摩的內行。他們看戲,就跟面對醫院的透視機一樣,五臟六腑里有點毛病,隔著衣服都是能看出來的。她只能睡,用睡的辦法養護嗓子,養護精神,以保證重要演出。

也不知啥時,她突然聽到了窸窸窣窣的響聲。睜眼一看,是那兩個老師回來了。兩人見她醒來,一個說:「秦娥,你真能睡呀!從來北京到現在,除了走台、吃飯、演出,你就一直把背粘在床板上。小心睡瓜了。」另一個說:「這娃哪來這麼多的瞌睡,像是瞌睡蟲托生的。起來新鮮新鮮再睡。要不然,半夜醒來才難受呢。」憶秦娥一看錶,是凌晨快一點的時候。她們開著燈。燈是吊在房子正中間的位置,雖然有些昏黃,可半夜亮著,畢竟是很刺眼的。她就把身子翻到面向牆的位置了。只聽她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北京見聞,收拾整理起了白天和晚上出去買的東西。她們把給老漢、兒媳婦、孫子、外甥女,還有鄰居讓捎的東西,全都攤到了床上:有鞋帽,有襪子,有襯衣,有乳罩,有褲頭,有西服,有裙子。是一件件拿出來比試著。從樣式,到花色,再到鎖邊、紐扣,沒有不討論的。討論著討論著,怎麼又把目標全都對準了自己的兒媳婦,共同聲討了大半夜,才關燈躺下。躺下後,兩人又商量了明天的逛街計畫。一個說去王府井看看。另一個說,還是前門大柵欄有轉頭。說那裡啥都有,並且還便宜。說王府井的貨好是好,可有點殺人不眨眼。一個又問:「明天啥時走?」一個說:「吃了早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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