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十六

人都走了,憶秦娥越發氣憤。人家單團長讓辦公室安排住處,你劉紅兵憑什麼不讓,說有你呢。你算哪路神仙,要拿了我憶秦娥的事?可她當時把這話又說不出來,就任由著人都走了,才罵起劉紅兵來。

劉紅兵說這是咱們自己的事,麻煩那麼多人幹啥?

誰是「咱們」?誰是「自己」?你還真把你不當外人了?

兩人吵了幾句,憶秦娥就又朝劉紅兵扔東西。

任她再扔,劉紅兵就是笑不呲呲地接著,心甘情願地挨著,受著。

憶秦娥拿他還真沒了主意。不過她心裡,也是不情願讓團上安排住處的。火災是自己引起的,團上沒找麻煩,已是團長恩寬了,哪還敢指望用團上的錢,給自己開旅館費呢。團上窮得跟啥一樣,《游西湖》請了個舞美設計來,都住的是單團長的辦公室。人家為接待不好,還來回發脾氣著呢。

楚嘉禾和周玉枝那裡,她也是不準備去的。不知咋的,她總覺得和人家之間,是隔著一層的。這一層,是從她當燒火丫頭,人家正經科班學戲開始的。儘管這幾年大反轉,她已遭了她們的嫉恨,可這距離,在她心裡還是當時的那種感覺。她總覺得人家都是比她厲害、金貴的角色,唱沒唱主角,好像與這些也無干。

她就只能聽劉紅兵安排了。

劉紅兵自是要把她安排到他租住的地方了。憶秦娥不去,劉紅兵說那就去北山辦事處。憶秦娥也不去,劉紅兵就說住旅館。他們都到了旅館,憶秦娥聽說一晚上得十好幾塊,就又磨磨嘰嘰地,同意去他租住的地方了。

劉紅兵租住在劇團對面的信義村裡。村裡人把自己的土地叫「刮金板」。原來在上面種菜「刮金」,現在幾乎是一夜之間,都蓋成房了。哪一棟都是出奇的高。房子蓋得有些像兒童搭建的積木,底部窄小,卻敢頭重腳輕地向半空浪漫延伸。樓和樓是越挨越緊密了。挨不緊密,甚至隨時都有垮塌的危險。窗戶自然多是被鄰家的牆壁遮擋著,家裡大白天都不得不開著燈。這些房,大都出租給附近單位的無房戶,或是擺小攤子的生意人了。劉紅兵租住的,還是一家最好的房,有近二十平方米。關鍵是還有一個能透氣的窗戶。憶秦娥住進去後才知道,這棟樓里,還住著省秦好幾個從外縣調來的演員。好在楚嘉禾她們是住在另一個村子。

劉紅兵把房子收拾得非常簡單,那就是一個能睡覺的窩。連床都是地鋪形狀。他還美其名曰叫什麼「榻榻米」,說是日本的睡法。

牆角撂了一堆啤酒瓶子。還有一地的煙屁股和紙煙盒。

憶秦娥進房的第一感受,就是快把人嗆死了。

劉紅兵急忙打開了窗戶。

憶秦娥嘟噥了一句:「豬窩。」

「就是豬窩。沒想過你會來。我就是在這兒睡個覺而已。」劉紅兵解釋說。

「你走吧。」

「我……到哪裡去?」

「我管你到哪裡去。」

劉紅兵就死皮賴臉地說:「你看,都這麼晚了,能不能……讓我……搭個腳。」

憶秦娥起身就朝外走。

「好了好了,我走我走。你真是個怪人。」劉紅兵無奈地說。

「我咋怪了?」

「太怪了。要是放在別人,恐怕……早都睡一塊兒了。」

「你又說流氓話。」

「這咋叫流氓話了?」

「這還不是流氓話?」

「好好,流氓話流氓話。不說了,不說了。那咱們諞一會兒,我再走行不?」

「諞啥呢?」

「諞啥都行啊!」

「跟你,沒啥好諞的。」

「娥!」

「不許你這樣叫。你又叫。」

「秦娥!」

「也不許。叫憶秦娥。」

「好好,憶秦娥,憶秦娥同志:不要悲觀,火災發生就發生了,好在也沒釀成大的災禍,就是把你的那點罈罈罐罐燒了而已。沒有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有時壞事也能變成好事。比如失火這種事,過去我在北山也經見過,燒了舊房,蓋了新樓,真正的火燒柴門開啊!大凡失過火的地方,都會發旺起來,你信不信?也許這把火,就讓你的李慧娘要大火起來了呢。」

「對了對了,再別安慰我了。我的東西燒得連一個牙刷都沒搶出來,還火還旺呢。」

「有我在哩,你怕啥?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去去去。我累了,我要睡呀。明早還要聯排呢。」

「憶秦娥同志,你看是不是這樣,今天真的太晚了,就讓我在這兒將就一下。你住床上,我住門口這一塊。絕對保證純潔無邪。」

「不行。要不我走。」

「你看你,看過《永不消逝的電波》沒有?那電影里的兩個人,就假扮夫妻著的。雖然睡在一起,可啥事都沒有。這要靠思想覺悟哩。」

「那是電影。」

「可那故事是真的你知道不?我絕對沒事。如果你不願意,就說明你心裡有鬼,知道不?」

「對了吧,我心裡有鬼。你就是個壞人。」

「我咋是壞人了?啥時在你跟前壞過了?」

「你還不壞?不壞老纏著我幹啥?」

「這就叫壞了?這叫追求。這叫戀愛。」

「不許你說戀愛。你跟誰戀愛呢。」

「跟你呀!」

「呸,我才不跟你戀愛呢。」

「不戀愛,那你到我租住的房裡來幹啥?」

「我本來就不想來,是你硬要我來的。我走,我馬上走!」

「哎哎哎,看你這娃,咋是這怪的脾性嘛!」

「嫌怪了你別理我,讓我走。」

「好好好,不怪不怪。你看噢,你住裡邊,這兒有個布帘子,我給咱拉上,房就分開了。算是各住各的,你看行不行?」

「我說過了不行。你要再纏,我就走。」

「好好好,不纏了不纏了。看睡在一個房裡又咋?就是睡在一個床上又咋?即就是把事情辦了又咋?人生在世,不就這一回事么。我就不信,你一輩子還不跟男人睡覺了。不信你今晚試試,讓男人摟著睡,看不舒服死你……」

「日你媽,劉紅兵。你又說流氓話……」

說著,憶秦娥拾起手邊的一個啤酒瓶子,就要砸劉紅兵。劉紅兵嚇得一溜煙跑了。

憶秦娥連忙把門鎖碰上了。

只聽劉紅兵在外邊悄聲喊:「哎,娥,晚上要尿了,在臉盆里就行。出來還得到一樓,不方便。我一直用的酒瓶子。」

「滾!」

就聽劉紅兵下樓去了。

憶秦娥攆走劉紅兵,把房裡四周看了看,又把窗戶插銷插上。她見門的反鎖栓子壞了,就又給門背後放了一堆空酒瓶子。然後再把床上的單子掀過來,反鋪上,她才在床邊坐下來。

真是有些驚魂未定的感覺,她腦子裡又在反覆回憶著失火的過程。練了那麼多次吹火,都沒出問題,怎麼今天就把牛毛氈棚給引著了呢?

也是該出事,她見今天太陽好,就把自己磨的松香、炒的鋸末,還有包子紙,全都放在牛毛氈棚頂曬著,忘了收。明火一上去,忽地就著了。頂棚一著,很快就燒塌陷到房裡床上了。等她提一桶水來救火時,連一隻襪子都沒搶出來。藏在抽屜夾縫裡的一百多塊錢,也是燒得只剩下手指頭蛋大一點沒焦的花紙了。真是背運透了。

當她慢慢躺到床上,又在想,怎麼能睡到劉紅兵的床上了呢?這可是她最不願意乾的事了。可又明明躺在這兒了。一股煙酒味,甚至讓她感到有點噁心。但實在太累,也不想起來再折騰了。難道在西京城,今晚只有劉紅兵這裡,才是憶秦娥唯一能落腳的地方了?不是這裡,又是哪裡呢?她甚至在想,自己對劉紅兵是不是有點過了?一步步往遠推,一步步又在朝深處陷,直陷到今天這個份上,以後又怎麼朝起拔呢?想著想著,她就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她又照常去排戲了。中午,她買了一盒速食麵,一個人在排練場正泡呢,劉紅兵提著一個新買的四聯套飯盒來了。管她願意不願意,他就那樣打開幾個盒子,硬是強著她,把一盒飯菜吃了。她也真是太餓了,幾乎餓得有些飢不擇食。晚上她本來想好,再不去劉紅兵那兒了。中午休息時,她已去打問好了一家旅館,一晚上六塊錢,是四人間。反正就睡個覺而已,先將就幾天再說。誰知還沒等她走齣劇團大門,劉紅兵就又在那裡候著了。大門口出來進去的人太多,憶秦娥也不想在這裡拉拉扯扯,就又跟著他去了租房。沒想到,僅一天時間,劉紅兵簡直是把房子弄得煥然一新了。並且一切都是按一個女人的生活需要收拾的。甚至連梳妝台都置辦下了。憶秦娥說堅決不住,可哪裡又能犟得過劉紅兵呢?這次,還沒等她把話說完,劉紅兵自己就先起身告退了。並且還一再交代,說門也收拾好了,現在可以反鎖了。

憶秦娥就這樣,徹底在劉紅兵的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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