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十一

憶秦娥都不知自己是怎樣跑出排練場的。她覺得,名聲這下是讓劉紅兵給敗葬完了。她也想到過劉紅兵是會給她惹亂子的,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這麼快就把亂子惹下了。她也知道,只要她上《鬼怨》,遲早都是要招禍的。可不上又不行,單團長和封導在這件事上是不依不饒的。他們都保證過,說會確保她安全的,還說這是端公家飯碗的單位,還能沒了王法。她也想,事情還能壞到什麼程度呢,總不至於把她脖子生生扭下來吧?什麼樣的打擊、羞辱,她又沒有經歷過呢?說心裡話,她是真的不想蹚這渾水,畢竟自己才來,還不知水的深淺呢。站不站台中,也是無所謂的事。可單團長和封導一再講參加全國調演的重要性,甚至提到秦腔能不能振興、團上能不能打翻身仗,包括大家能不能住上新房的高度了。她還能說啥呢?她也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那個皮亮,本來就長了一臉疙里疙瘩的肉,尤其是兩個腮幫子,鼓囊囊的,裡面遲早像是含著兩顆糖似的肌肉凸出。他的腳踏在地上,感覺地板也是承受不住,要變形的。真要一拳砸過來,她的哪一塊地方,都是要受不小損害的。可就在他橫衝直撞地進來後,她卻並沒有動,還在走她的戲。她想,也許讓他砸一拳,事情就會有個了結。但願別砸了她的鼻樑,這是她臉上最重要的部分,這一部分一旦砸塌火,毀了扮相,也許一輩子就唱不成戲了。她想盡量讓他砸腿、砸背、砸屁股。她就努力把動作,向突出屁股的方位調整。讓他討厭著她高高翹起的臀部,也許那一拳,就有了不至於受到大損害的著力點。可皮亮一橫一斜地進來,卻沒有沖向她,而是端直奔封導去了。有人已經在用眼色暗示她,讓她快跑。但她沒有動,她覺得她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讓封導替她去挨拳腳。都說皮亮這傢伙,這幾年賣音響掙了幾個錢,把一團人都沒在眼裡放了。平常敢跟封導頂嘴對抗的人還不多,但皮亮是一個。據說幾次演出,為音響不平衡,亂出囂叫音,封導批評他,他都敢當著全團人的面,要封導「把×嘴夾緊」呢。她正想著怎麼為封導解圍呢,卻沒料到,皮亮朝桌子上一跳,竟然把一個道具坐垮塌了。她在想,皮亮起來,一定是要弄出大動作來,替自己挽回失掉的面子了。可就在他將一痰盂臟物,踢到自己身上時,該死的劉紅兵竟然急急火火撲了進來,並且手裡還提著那根讓她十分討厭的警棍。

事情一下就被他徹底攪亂黃了。

劉紅兵被團上保衛科人三下五除二地弄出排練場後,皮亮身邊也站定了一群能制服他的小夥子。她也在這時衝出了排練場,她覺得自己再也沒臉在裡面待下去了。她真是恨死劉紅兵了。他大概還以為,這是在他爸當副專員的地盤上,隨便提了警棍,就能收拾人呢。沒想到,他被團上保衛科人弄出來,朝一棵柿子樹下一摁,讓他把雙手抬起來,抱住後腦勺。他還擰呲著不配合,就有人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腿彎處,把他生生踢跪下去了。他一反抗,那人還用他的警棍,美美戳了他幾棍,才見他安寧下來。

這時,派出所的人就開著警車,閃著那道讓憶秦娥十分不喜歡看到的燈光,一片哇哇聲地亂叫著進了院子。他們幾乎二話沒說,就把劉紅兵,還有皮亮,一回都銬走了。

憶秦娥看到這一幕,心都快要蹦出來了,可又毫無辦法。

她本來不想去管劉紅兵的事,可回到房裡,又咋都安生不下來。劉紅兵畢竟是為自己才使出這一招的。人家現在被派出所籠了,自己又怎能不管不顧呢?她脫掉被痰盂污穢了的練功服,用毛巾胡亂擦了擦身子,就急忙去了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她見單團長早已在裡面跛來跛去了。

她一進去,單團長就說:「你看你這個朋友,本來是內部的事,硬給染扯到派出所來了。」

憶秦娥也不好說啥,就問:「人呢?」

「在二樓。」

這時,團上保衛科的人從二樓下來說:「單團,我給所長說了,說你來了,他們同意你上去。」

單團長說:「讓秦娥也上去吧。」

憶秦娥就跟著單團長一塊兒上了二樓。單團長上樓不方便,到了樓梯拐角處,保衛科的人還把他的屁股朝上兜了一下說:「唉,看這些貨,把你老人家害的。」

單團長氣呼呼地說:「活該都關了!」

到了二樓,保衛科的人端直把單團長領到了派出所長的房裡。所長正在低頭刷皮鞋。憶秦娥也跟了進去。

保衛科的人說:「喬所長,我單團來了。」

喬所長頭也沒抬地繼續刷著他的皮鞋說:「你團上咋管的人,啊,連警棍都玩上了?這警棍是好玩的嗎?啊?警棍是誰都能玩的嗎?」

單團長急忙說:「拿警棍的,不是我的人。」說完,他又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憶秦娥。

「不是你的人,那是誰的人?啊?」所長終於抬了抬頭,把單團長看了一眼,又把憶秦娥看了一眼,他的眼前就突然一亮地問,「這是誰?」

保衛科人急忙說:「我們團新調來的演員。」

單團長急忙又補充了一句:「是主演,專門調來唱李慧娘的。」

「李慧娘?誰呀?是李鐵梅她妹子嗎?」也不知所長是幽默,還是真的不知道,弄得大家都不好開口了。

單團長只好說:「李慧娘是一個古典戲裡的主角。這戲名叫《游西湖》。」

喬所長好像終於明白了似的點點頭:「哦,西湖,我知道。哎,那西湖上不是演的白娘子嗎?咋又叫個李慧娘?」

單團長無奈地解釋說:「故事都跟西湖有關。可這是兩個故事裡的兩個人物。」

喬所長說:「咱西京就沒故事了,啊?就沒人物了,啊?咋老要演人家西湖上的事呢?啊?我這派出所一個戶籍警,也是女的,啊,幾十年搞戶籍工作,沒出過一次差錯,咋就不能編戲呢?啊?我不懂,是胡說哩,啊?」

單團長急忙說:「能編,能編。將來我們找人編。」

喬所長說:「我看讓這個女子演就不錯嘛,啊?長得心疼的,人見人愛,是不是?我們那個戶籍警,就長得很心疼嘛,不過比這女子還是差了些,啊?哈哈哈。」

「好好好,戲編出來了,一定就讓憶秦娥演。」單團長應付說。

「這女子叫什麼來著?」喬所長問。

單團長說:「憶秦娥。」

「幾個字咋寫的?」

「回憶的『憶』,秦腔的『秦』,女字旁一個『我』的那個『娥』。」單團長解釋說。

「回憶的『憶』,有這個怪姓嗎?啊?」喬所長問。

單團長說:「藝名。我們這行,都講究藝名。」

「那要犯罪了,可就給我們這行把麻達尋下了,啊?是不是?憶秦娥?」喬所長明顯是想跟憶秦娥搭話的樣子。

憶秦娥被說得害羞的,用手背就把笑露齒了的嘴捂住了。

喬所長問:「哪個是憶秦娥的男朋友?就那個非法持警棍的?啊?非法用警棍戳人的人,我看不配這女子嘛,啊?把狗日的好好關幾天,下下火,啊?」

所長說得大家都不好接話了。

喬所長又問:「那個胖子是幹啥的?」

單團長說:「我們團搞音響的。音響師。」

「什麼師?音響是什麼玩意兒?」

單團長解釋說:「就是演出時,把演員聲音擴出去的那些機器。他是專管這個的。」

喬所長刺啦一笑說:「你們唱戲的,名堂就是多。那不就是管喇叭叉子的么。啊?我派出所的大喇叭,門房老張就捎帶著管了。一按,聲音出去了;一按,聲音又沒了。最多調個音量大小,還需要誰專管呢。啊?還叫個什麼音響師,咋不叫『蘿蔔絲』呢。啊?」說完,他又哈哈大笑起來。

單團長跟憶秦娥和保衛科的人,相互看了一下,再不知說啥好了。

喬所長就說:「來,把你們那兩個寶貝貨色看一下,看審訊得怎麼樣了。啊?」說完,所長就把他們幾個,領到二樓最頂頭的房間了。

這是個內外間,劉紅兵和皮亮在裡邊坐著,面前端對著兩個很大的燈泡,把臉照得煞白,眼睛也有些睜不開。他們對面的暗處,坐著兩個審訊人員,正在問話、記錄。

憶秦娥能感覺到,他們在隔著玻璃的外間房能看見裡面,裡面卻是看不見外邊的。

審訊還在繼續:

警察:劉紅兵,再把你非法持有警棍的來歷複述一遍。

劉紅兵:在我家裡拿的。我爸工作得罪過人,有人揚言要扭斷我爸的脖子,我爸就給家裡拿了一根警棍回來。我聽說有人要收拾我未婚妻,我就回去把警棍拿來了。就這。

警察:你保證你說的都是事實?

劉紅兵:我保證,向毛主席保證。(說著,還舉起了一隻手。)

警察:嚴肅些。你爸是北山地區副專員?

劉紅兵:是的,老副專員了。你不信,打電話一問劉天水,北山沒有不知道的。問劉紅兵,也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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