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九

楚嘉禾初聽到這個決定,幾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陣工棚里很嘈雜,當導演宣布讓憶秦娥上《殺生》時,頓時就鴉雀無聲了。楚嘉禾本來是攛掇著一幫「外縣人」,要跟「土著」們長期戰鬥下去的。並且,殺手鐧就是憶秦娥。可當憶秦娥真的有了轉機,獲得了其中一個重場戲的主角時,她的內心又泛起了無邊的漣漪。不過她也覺得,是有好戲可看了。本來,她最近都幾乎很少待在排練場了。她是李慧娘C組,同時還兼著奸相賈似道「妾夫人若干」中的一個,其實也就是個大龍套而已。早上集合一畢,如果沒有群場戲,她也就一條街一條街地去篦梳那些店鋪去了。可自打憶秦娥上了《殺生》,她就一時也沒離開地又號在排練場了。她總覺得,是要發生點什麼事的。一旦發生,她不能不在現場親自見證。

那天一宣布憶秦娥重上《殺生》A組,楚嘉禾的眼睛,一下就盯到了團上那個李慧娘A組的臉上。同時她看見,幾乎所有人,也都把眼睛唰地盯了過去。

這個李慧娘扮演者叫龔麗麗。三十齣頭的樣子,平常保養得很好。說是演李鐵梅、小常寶那陣兒,追求者能踢斷門檻。可最終她還是跟了本團一個音響師。音響師姓皮名亮,長得人高馬大的。說原來也是個演員,卻是一副公鴨嗓子,連演個《紅燈記》里的「磨刀人」,幾句台詞都夠不著調。每晚演出,但見他張口,後台就註定是笑成一籠蜂了。屬於典型的「張口一包煙」。後來他就乾脆轉到舞美隊去了。這傢伙從小愛打群架,團上人都說,龔麗麗就是他打群架打出來的。自他愛上龔麗麗後,誰再敢靠近龔麗麗,他就設局揍誰。後來嚇得誰也不敢「胡騷情」了,人就歸他了。這傢伙的確也長得帥氣,一米八六的個子,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的,人見人怕。團上是絕對沒人敢欺負龔麗麗的。但見欺負,皮亮只一個眼神,就把問題解決了。有那好色的主兒,見龔麗麗長得漂亮,胸也大些,屁股也翹些,就愛去踅摸。要麼說幾句髒話挑逗一下,要麼伸出咸豬手,去把不該捏的地方捏一下,其中有兩個逛鬼,就被皮亮一拳頭擂過去,端直打出血尿來了。在這次排《游西湖》的時候,一開始只給龔麗麗安了個李慧娘B組,皮亮就準備去找他單仰平和封子的。可龔麗麗擋了,因為她還不知道那個叫憶秦娥的是啥來頭。結果,在一塊兒排了幾天戲,龔麗麗才發現,憶秦娥才是山裡頭來的一個「瓜×貨」:長得倒是蠻贏人,可一開口,土得起皮掉渣,每說一句道白,每唱一句唱腔,幾乎都讓一排練場人笑得歪倒一片。她的膽子就正了起來。剛好,這幾年說引進青年人才,調進來好多外縣人,有不少也的確是靠尋情鑽眼、削尖腦袋擠進來的。團上無形中有了一股很大的排外勢力。這次也就借風揚場,幾乎是一哇聲地,把憶秦娥從A組趕下去了。可沒想到,才一個多月天氣,憶秦娥竟然又翻上來了。雖然只讓演《殺生》一折,可把《游西湖》的「戲心子」都讓人挖了,她演著還有什麼意思呢?當皮亮知道這事後,就要找單仰平和封子鬧事,是龔麗麗擋了的。她說再看一看,如果只讓那「碎×貨」演這一折,也未必是壞事。吹火的確太難,並且還很危險,搞不好,能把她嗓子都讓松香粉和明火徹底給嗆打了,那可就是一輩子的事。雖然這樣說,皮亮還是忍不住,一天要到排練場轉幾個來回。皮亮本來就不太會笑,心中一有事,臉皮就更是拉得長、綳得緊了。

楚嘉禾知道,一團人都在看皮亮的來頭。一團人也都在看單團長的應對。平常排練,單仰平一般是不來的,自換了憶秦娥演《殺生》後,他就到排練場來得勤了。單仰平本來走路就有些跛,心中一擱事,就跛得加了碼。有人甚至說,單團的腿,就是省秦的晴雨表:不太跛的時候,一定是團上平安無事的時候;一旦跛得凶了,那肯定是有大事了。這幾天,單仰平的腿,就比平常明顯是跛得厲害了許多。

也許,只讓憶秦娥演一折《殺生》,可能就啥事都沒有了。可有一天,封導又突然讓憶秦娥也走一下《鬼怨》,麻煩就大了。

那天排到《鬼怨》的時候,龔麗麗先是披著白紗跑圓場,封導就不滿意,嫌腳步太大,沒有鬼魂的「無根浮萍」感。後來到「卧魚」一段,龔麗麗咋卧,又都堅持不到一分鐘,就軟癱下去了。她卧下去的不是「魚」,而是一捆「散了架的柴火」。封導要求,必須控制夠三分鐘。他說過去那些演《鬼怨》的「大把式」,一個「卧魚」,是要卧出「一袋煙」工夫的。可龔麗麗實在沒練下功,臨時抱佛腳,咋都抱不住。誰知憶秦娥上來,一個「卧魚」,就自控了五分鐘才下去。她先是兩腿慢慢朝開分,然後從小腿到大腿一點點著地,再到臀部,再到腰部,再到背部,再到頸部,再到頭部,當整個身子扭轉成三百六十度時,地上盤著的,就真像是一條美人魚了。憶秦娥剛走完,整個排練場便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每個人好像都是不由自主地,就把雙手抽到胸前拍了起來。在情不自禁的鼓掌中,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土著」還是「外縣人」。直到封導宣布,憶秦娥明天也參加《鬼怨》的排練時,排練場的空氣才突然凝固下來。

楚嘉禾看見,龔麗麗的臉面,是徹底灰暗了下來。周玉枝還在一旁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說:「『外縣范兒』今天終於要打敗『西京范兒』了。」楚嘉禾一句沒言傳。她的心裡,此時更加複雜了。不過,憶秦娥畢竟是為「外縣人」出了一口惡氣。尤其是龔麗麗,自打楚嘉禾去年來省團,就沒見過她的好臉,開口閉口都是「外縣范兒」,「土包子」。反正外縣來的哪兒都不對。你走路,他們會說你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來一踹一踹的;你說話,他們會笑你像關中販牛的;你唱戲,他們會說你在哭喪;你跑個龍套,他們也會說你哪兒都「趔著呢」。好像外縣人,就是敗壞省團的藝術水準來了。終於有一個能把「土著」打敗的人了,這簡直是「外縣人」的集體勝利。這天晚上,也的確有受盡欺負的「外縣人」,聚集到一起,喝了半夜啤酒,吃了半夜烤肉的。有人還想拉著憶秦娥去,結果憶秦娥說有點拉肚子,到底沒去。

第二天,事情就爆發了。

楚嘉禾那天去得早。她一去,就看見皮亮拿著一個長條凳,坐在排練場的門口堵著。裡面只有憶秦娥一個人。因為憶秦娥每天都來得很早,幾乎要比別人都早一個多小時。皮亮一早就帶著酒勁,一邊朝里罵,一邊朝外罵。朝里罵的是憶秦娥。朝外罵的是封子,是單仰平。單團長一直把他朝開拉,可越拉,皮亮罵得越凶。人就越聚越多了。皮亮要單跛子給他解釋清楚,他把單仰平不叫團長,端直叫「單跛子」了。問他為啥不讓他老婆演《鬼怨》,是吃了憶秦娥的啥葯,要讓一個「外縣范兒」,來敗壞省秦的名聲了?一個爛爛「卧魚」,還沒到演出的時候,就憑啥認定他老婆卧不下去?卧下去就控制不了三分鐘、五分鐘?最後,皮亮甚至給單仰平和封子扣起了大帽子,說一個好端端的團,眼看就讓你們這些敗家子給敗葬完了。他今天是要「替天行道」了。說著,他就衝進排練場,要去教訓憶秦娥。單仰平也突然發起怒來,吼叫道:

「皮亮,你今天要敢動憶秦娥一根指頭,我就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你信不。」

「我就動了,看你能咋?」皮亮還是在朝里沖。

單仰平連跛直跛地撲上去,結果沒有抓住五大三粗的皮亮。這時,封導也趕來了,封導大喊:「皮亮,你是瘋了吧?這是國家劇團,不是舊戲班子。換不換角色,還能由了你不成?」

「不由我,也不能都由了你個爛瘋子(封子)。路見不平眾人踩。我今天就是要給這個團立立規矩哩。」說著,皮亮就朝憶秦娥撲去。

憶秦娥還瓜不唧唧地坐在地上,做「卧魚」狀呢。

單仰平直喊:「憶秦娥,你瓜了是不是,還不快跑?」說著,他就跟封子一道,把皮亮死勁壓住,讓憶秦娥跑了出去。

憶秦娥也見過一些這樣的陣仗。在寧州時,郝大鎚就這神氣,動不動要打人的樣子,她也沒嚇跑過。今天為什麼要跑呢?可連單團長好像都沒轍了,讓她跑,看來不跑是不行了,她就跑出去了。

沒有想到,排練場外,已經聚起了那麼多人。她盡量想跑得平穩些,可還是碰在了皮亮胡亂橫在門口的凳子上。一隻練功鞋掛掉了,以致讓她已衝出老遠,又不得不跛回來,把那隻跑掉的鞋鉤上。她一邊跑,聽見身邊還有人在拍手喊叫:「快跑,狼來了!」還有人跟著起鬨:「抬頭挺胸,氣提起。別跟山裡娃攆狼似的。」逗得身後一片亂笑聲。有人甚至還吹起了口哨。

她感到是受了莫大的羞辱,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一口氣跑回了待業廠,急促得心都快蹦出來了。她直想哭,太是後悔不該來西京了。真不該聽舅的話,說省上劇團門口拴頭跛跛驢,都比寧州縣的台柱子強。可這陣兒,她寧願回寧州,當驢拴在門口,也不願在省城做台柱子了。為爭角色,竟然能大打出手,那誰還敢唱這個主角呢?

她剛回到房裡躺下,楚嘉禾和周玉枝就來了。隨著她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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