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五十二

終於,由寧州劇團青年演員彙報演出的《白蛇傳》,要在北山登台亮相了。

這次登台前,古存孝、周存仁、裘存義三個老師,偷偷叫上易青娥,還專門到舞台上祭拜了一回呢。他們買了香表,還弄了四樣糕點,跪在一個老爺像前,磕頭燒香地稟告了再三。易青娥問,祭拜的是啥老爺?他們說是梨園老祖唐明皇。古老師還特別給她解釋了一下,說這是唐朝的一個皇帝,愛唱戲。他娶了個妃子叫楊玉環,也愛唱戲,還愛跳舞。易青娥說,平常咋不見人拜這個老爺呢。周老師說,只有唱戲人才拜的。連這個老爺像,都是他們這幾天,才在另一個老藝人那裡請來的。拜完,周存仁老師說,恐怕得讓朱繼儒也來拜一下。過去祭梨園老祖,都是領班長帶頭呢。古存孝就讓裘存義去喊朱團長。朱團長來了。古存孝讓祭拜,朱團長還擰呲著,說你們咋還信這個。古存孝就說:你不拜,看存忠死得多可惜,興許拜了有用呢。朱團長看古老師把話說到這兒了,就倒頭拜了三拜。

正式演出那天,易青娥一天都是心慌意亂的。尤其是頭一晚上,他們還看了另一個團的《白蛇傳》,演白娘子的,技巧不過關,在《盜草》那折戲中,先是寶劍連連失手,後做「倒掛金鐘」,用嘴銜取靈芝草時,立腳不穩,又一個趔趄,掉到了「岩下」。讓觀眾拍了多次倒掌。儘管坐在易青娥身旁的惠芳齡一再說,看了他們的《白蛇傳》,咱們就更有把握了。可易青娥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尤其是苟老師不在了,她感到哪裡都不踏實。

演出第一天晚上,只有半池子觀眾。朱團長還一再到後台解釋說,會演時間長了,觀眾都看疲了。再加上這次來了三台《白蛇傳》。折子戲里,也是見天晚上都有《游湖》《盜草》《水斗》《斷橋》《合缽》,都快成「白娘子大會戰」了。朱團長說:「咱們不怕,穩紮穩打朝下演就是了,出水才看兩腿泥哩。」朱團長平常是愛倒背著雙手的。除非遇見麻纏事,一旦遇上麻纏事,他一隻手就會抽出來捂胸口,一隻抽出來拍額頭,並且是要拍得啪啪作響的。今晚開演前,儘管觀眾不多,但他的雙手還是倒背著,並且背得很高。看來他心裡是有底的。古存孝老師也說:「你都相信我的,咱寧州不拔會演的頭籌,我古存孝就不再回去混飯吃了。」有人還故意問:「那你到哪裡混飯吃去?」古老師說:「我討米去。還保證不再路過你寧州縣。」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來。「不過,咱說是說,也不敢輕敵,我送大家八個字:『既要膽大心細,又要淡然提氣。』」有那好事的說:「古導,這好像是十二個字。」古存孝罵道:「你娘的腳喲,光會給老師挑刺。」關鍵是古存孝這天晚上,又披上了那件象徵著某種「勢」的黃大衣。並且還是讓助手劉四團站在身後,不停地披,他不停地抖落著。有一次,劉四團只顧看了易青娥化妝,沒接上,大衣噗地跌到地上,還被他美美訓了一頓:「打好你的旗旗,跑好你的龍套。別喝的燈台油,操的大象心。」從古導胸有成竹的「勢」來看,有人說,今晚演出大概是有九成以上把握了。

這天晚上的演出,還真給成了。不是小成,而是大成;不是小火,而是大火。用朱團長的話說:

「今晚的演出,就跟最好的緞子被面一樣,沒掉一根紗,沒脫一絲線,是真真正正的無瑕疵演出。我在寧州團幹了這麼多年,反正還沒見過演得這樣渾全的戲。也沒見過這樣火爆的場面。」

從第一場起,掌聲幾乎就沒斷。有人統計說,整場演出,觀眾一共給了一百三十二次掌聲。

朱團長的手,就背得更高了。

古導的黃大衣,幾乎是每說一句話,就要抖落一次,讓人眼花繚亂。

劉四團不長相,又為死盯著看易青娥脫彩褲,沒及時把大衣披上,竟然讓古導抖了一次空肩,氣得老漢差點沒反身踹他一腳。

易青娥沒有想到,她一出場,就迎來了碰頭彩。這是最提振演員信心的鼓掌。惠芳齡讚美她說:你今晚妝是化得最漂亮的。就連周玉枝也來給她幫忙提眉、包頭了。楚嘉禾雖然沒有給她幫忙,但也給惠芳齡搭了手,給其他丫鬟梳了頭。這就是劇團,看著平常為角色你爭我斗的,可一旦到了重大演出,就到處都能看到「一股繩」的相向緊搓場面。讓易青娥激動的是,所有武打戲都配合得十分默契。就連《盜草》中那些難度最大的高台技巧,她與十幾個守護「神鳥」的搏鬥、拼殺,都沒有出現任何閃失與紕漏。她始終記著苟存忠師父的那些話:

「主角,演一大本戲,其實就是看你的控制力。哪兒輕緩、哪兒爆發,都要張弛有度,不可平均受力。穩紮穩打,是一個主角最重要的基本功。自打你出場開始,你就要有大將風範。這個大將,不是表面的『勢』,而是內心的自信與淡定。雖然你易青娥只有十八歲,但必須有十分成熟的心力、心性,你才可能是最好的主角。」

因此,面對一次次高難度動作的挑戰,易青娥都真正體現出了藝高人膽大的鎮定、從容。幾板大的唱腔,尤其是在打鬥後的抒情唱段,她都處理得氣韻貫通,收放自如。《斷橋》里的那段核心唱,甚至引發了二十幾次掌聲,幾乎是一句一個好,有時是一句幾個好。可惜的是,觀眾太熱情,鼓掌不當,把她覺得最低回、最能表現換氣技巧的幾個細膩處理,全然淹沒了。

在送苟老師回寧州安葬時,易青娥還去看了胡彩香老師。胡老師正擔心著她在地區的演出呢。把娃哄睡著後,胡老師就給她又指導了幾處唱,說關鍵是要拿出情來唱,只要把情融進去,咋唱都是好聽的。胡老師還說:

「有些人嗓子條件不好,唱不好,有情可原。有些人嗓子好,唱出來也不好聽,為啥?就是只圖唱高、唱厚、唱寬,把拖腔愣朝長地拖呢,而忘了情,忘了當時唱那板戲是為了啥。唱戲唱戲,關鍵是要入情,入戲。只有入了情,入了戲,唱出來那才叫戲呢。」

易青娥對武打場面,反倒是有把握的,因為平常練得多。而對唱腔部分,心裡還總是有些膽怯。但這天晚上,她突然感到,幾乎所有唱,都有點像苟老師和胡老師說的那樣,是被她「拿捏住」了。

她在心裡深深感激著她的搭檔封瀟瀟。

瀟瀟真的是一個太好的人,把對她的那份感情,把握得讓她感到十分得體自然。她不喜歡在人多場合,表現出一種親近。他就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大家不注意時,默默看她一眼。她不習慣他的照顧,尤其是不喜歡像其他同學那樣,吃一塊餅乾、一個雪糕,都要當著眾人面給。有的甚至還要咬一口,才塞到對方嘴裡。她真的很不適應這一切。他就把所有關心都做在背後,做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比如那天,他要給她核桃芝麻餅,她拒絕後,他是用一個手帕包了餅,悄悄塞在她裝排練道具的包袱里了。餅子果然很精緻、很酥脆、很美味。就在演出前一天走台排練,她整整一天都沒吃飯。也是思念師父,更是心理壓力過大,什麼都吃不下。最後,是封瀟瀟悄悄給她買了一保溫瓶鯽魚湯,瞅機會,在沒人時塞給她後,就急忙離開了。她是真的不希望他再這樣做,但每一個細小的做法,又讓她感到那樣溫暖,那樣愉悅。因此,到了台上,當「白娘子」面對「許仙」時,那種朦朦朧朧的感情,就融合、爆發得淋漓盡致了。在第一場《游湖》見面後,封瀟瀟甚至找了個機會,跳齣戲來,跟她說了一句:「青娥,你好美呀!我願一輩子給你配戲!」這句話像火一樣,甚至點燃了易青娥一晚上的自信與激情。在與「許仙」以後的搭戲中,無論眼神、心境、牽手、擁抱,她都覺得是有一種火一樣的東西,在相互燃燒著。她在許仙被顯了真身的白蛇嚇死後,上峨眉山去「盜仙草」一折戲中,甚至有了一種幻覺,「許仙」就是封瀟瀟了。是封瀟瀟被她的原形嚇死了。只有靈芝草才能挽救他性命。易青娥願意捨生忘死,去最危險的地方,為封瀟瀟盜取這株仙草嗎?她覺得自己是極其情願的。易青娥就非常完美地完成了「盜草」全過程。在她獲得靈芝草,從山上連著三個「倒撲虎」,翻下高台後,古存孝老師甚至站在側台,激動得有些帶哭腔地說:

「這個娃的《盜草》,恐怕是我今生看到最好的《盜草》了。任她哪個白娘子,只怕也是演不過咱娃這《盜草》的。」

演出終於結束了。

易青娥看見她舅坐在敲鼓的椅子上,正淚流滿面著。他的一隻手,還操著鼓板,另一隻手,卻騰出來,把臉捂住了。舅已經給她敲過好多次戲了,但像今天晚上敲得這樣天衣無縫,這樣出神入化,還是第一次。他就跟鑽到她心裡,看著她走戲一樣,哪個動作,都會在鑼鼓傢伙的配合中,顯得更有韻味、節奏、力量感。哪段道白、唱腔,也都會在他鼓板、牙子的掌控、點化下,進入一種好像是玩活了一條真龍的自如、興奮狀態。她看見舅在抹掉了滿臉的淚水後,悄悄給她奓了一個大拇指。

緊接著,就有好多人都擁上台來了。大家拉著她的手,不僅讚不絕口,而且問長問短、問東問西的。讓她又不由自主地舉起手背,擋了嘴,是一個字都回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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