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五十

北山地區竟然是這麼大的地方,難怪要管十幾個縣呢。他們坐的車,在城裡繞了幾個來回,才找到住處。有人說,這座城恐怕有寧州縣城四五個那麼大呢,光街道,都十好幾條。街上人,也比寧州縣城多了許多。他們進城是下午時分,在幾條街上,車按喇叭,人不讓,狗不讓,牛也不讓。有人就開玩笑說,人家地區的牛,到底比咱縣上的牛,牛多了!

他們是住在北山地區劇場旁邊的一個旅社裡。八個人一間的大通鋪。易青娥是主演,需要休息好,安排四個人住在一起。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剛住下,人就都跑完了。畢竟是來了大地方,加上劇場又在城市中心,周邊到處都是商店,大家就嘰嘰喳喳著,出去逛去了。朱團長還一再交代,不要亂跑,說地方大,小心跑丟了。尤其要求學生出去,是必須要有老師帶著的。可好像誰也沒聽,到天快黑的時候,就基本都溜光了。

易青娥從窗玻璃發現,封瀟瀟沒有出去,一直拿眼睛朝她這邊瞄著。她還發現,楚嘉禾也沒有出去。這麼愛熱鬧的人,沒有出去,自是因為封瀟瀟還在家裡窩著。易青娥害怕封瀟瀟會幹出傻事,端直來房裡給她送吃的。他在車上還說了,一定要給她送他媽做的核桃芝麻餅呢。她一再拒絕,可封瀟瀟也是一個很犟的人。她想,要是讓楚嘉禾看見他來送餅,那還了得。她就急忙也出去了。她剛出門,就聽見封瀟瀟的門響了。不過,楚嘉禾的門也響了。封瀟瀟的門,就那樣停在了半掩狀態。她乘機就跑出旅社了。

易青娥跑出旅社不遠,就見苟老師他們幾個老藝人,正朝舞台方向走。苟老師還喊她:「青娥,你一個人朝哪裡跑?」

「我……我隨便逛逛。」易青娥說。

「別逛了,咱到舞台上走。晚上咱們幾個要過戲呢。這還是託了熟人,給把舞台讓出了一晚上。明晚就要見觀眾了。你也到台上,把水袖練一練。舞台跟舞台不一樣,要趕早適應呢。可不敢讓新檯子把你給拿住了。」

易青娥就跟他們去了。

不一會兒,她舅也來了。她還問舅,手上的傷好些沒?舅把手舉給她看,說沒事。她看見,舅的那隻手是比前兩天都腫得厲害了。古存孝老師也過來說:「三元,不行了今晚上再去醫院看一下,看有啥好些的消炎藥沒有。這樣腫著,恐怕敲不成吧。」她舅說:「放心,手沒斷,就能敲。咱啥苦沒吃過,還在乎這點傷。」說完,她舅還把那隻腫著的手腕子,自己硬掰了掰。易青娥覺得,舅真是一個很堅強的人。

這天晚上,四個老藝人一直在走他們的《鬼怨》《殺生》。先後走了兩遍。她舅說:「保證是一個炸彈。我相信這次會演,《鬼怨》《殺生》一定是挑了全區老演員的梢子了。」可苟老師還說不行。說讓他再練練吹火。他說當年他十七八歲的時候,在這兒演《李慧娘》,一口氣吹的那三十六口火,才叫「瓦爾特」呢。苟老師他們特別愛說「瓦爾特」這三個字,那是南斯拉夫電影里的一個名字。他們把技巧好不好、高不高,都要說成算不算得上是「瓦爾特」。尤其是最後那三十六口連續噴火,古老師就把那個叫「瓦爾特」了。苟老師覺得,現在這「瓦爾特」的節奏還沒把握好,開頭幾口還沒慢下來。而最後那十幾口,又沒快上去。他想再練練。在吹的過程,他還給易青娥反覆講了吹「連珠火」的技法和要領。在一連又吹了好幾次三十六口連珠火球後,苟老師對易青娥說:「回去我就正式教你《鬼怨》《殺生》。看來呀,這次就是師父告別舞台的演出了。氣力不夠,真的是演不動了。」易青娥還說:「老師身體好著呢,一定還能演好些年的,不急。」苟老師就說:

「急呢,咋不急。我這次出來,就突然有些著急了。怕給我娃教慢了,把好多戲都爛在肚子里,傳不下去了。」

易青娥沒有想到,苟老師能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在以後的十幾個小時里,他幾乎一開口,就都是這話。易青娥甚至已經感到了某種不祥,但她不相信,苟老師能走得這樣快。這樣讓人不可思議。

第二天一大早,苟老師就來敲她的窗戶,說讓她到旅社飯堂去練戲。他跟人家都說好了,桌椅板凳他們都挪開了。易青娥拿著水袖、寶劍去時,苟老師和周存仁老師,果然已經在那裡練開了。他們還是練的吹火。周老師是舉著火把的殺手。他們需要更多更嚴密的配合。易青娥一來,苟老師就說:

「娃呀,你這兩天把師父跟緊些,我一邊自己走戲,一邊會給你說些東西。比如這『連珠火』,關鍵還在氣息。最長的拖腔咋唱,這火就咋吹。你越能穩定得跟一個打大仗的將軍一樣,你就越能把大唱腔唱好,把『連珠火』吹好。尤其才能把大戲中的主角拿捏住。要穩了再穩。只要有一點毛躁,一晚上的戲,就都會唱塌火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苟老師又給她說:

「娃呀,師父今晚吹火,你要在側台好好看哩。主要看師父的氣息。不光看嘴,看脖項,還要看腹腔,看兩條腿咋用力呢。氣息是由人的全身力量形成的,光靠某一個部分使勁,是吹不好的。吹火,要說難,很難。要說簡單,也很簡單。其實就是氣息的掌握。好多演員吹火,急著想表現技巧,想讓火光衝天,亂吹一氣,反倒沒有鬼火森森的味道。吹火,看著是技巧,其實是《游西湖》的核心。把鬼的怨恨、情仇,都體現在鬼火裡邊了。同樣的,你演白娘子,耍水袖,不是為水袖而水袖。耍寶劍,不是為寶劍而寶劍。最高的技巧,都要藏在人物的感情裡邊。只要感情沒到,或者感情不對,你耍得再好,都是雜技,不是戲。舞台上的所有『瓦爾特』,都必須在戲中,是戲才行。」

到晚上化妝的時候,易青娥看舞台空著,說在上邊練一下水袖。結果,苟老師又讓人來叫她去。她去了,苟老師又喋喋不休地說:

「娃呀,你化妝還有些問題呢,還是提眉、包頭的問題。搞不精神。這麼漂亮個臉蛋,眉毛、眼睛老是立不起來。你知道古裝戲最好看的是啥?就是眉眼。你懂不懂?眉眼一立起,臉上的精氣神就來了。」

苟老師說話的時候,古存孝老師還在一旁嘟噥說:「老苟,我咋看你都快成話癆了。」可苟老師還要說,並且是不住地給她說。

苟老師的妝,今晚化得特別精細。正常是七點半開演,演員五點化妝。可苟老師今天四點多就來了。先化了一遍,不滿意,又洗了重化。易青娥一直在旁邊看著的。苟老師一邊化一邊說:

「師父老了,臉上就跟苦瓜一樣,拿石灰泥子都搪不平了。想當年,師父在這北山演李慧娘時,一上妝,臉上還真是二八年紀的水汪呢。那眼睛滴溜溜一轉,連俺師父都說,存忠身上有妖氣呢。娃呀,你說小,也不小了,都滿十八的人了,該是出道的時候了,再不出就晚了。唱戲這行,出名得趕早呢。越早越好,越早唱的年代越長。年過半百以後,雖然能唱,可這臉皮已沒光彩了。戲再好,也是要遜色不少的。唱戲為啥講究『色藝俱佳』,就是這個意思了。男角兒好些,女角兒尤其講究。人老色衰的時候,能不唱就最好不要唱了。師父今天一上妝,才深刻地明白這個道理。我給你教戲,還是晚了些,晚了些呀!」

易青娥說:「師父好看著呢!」

「好看啥呢,我還不知道。李慧娘這個鬼,是要越美麗越動人的。師父這臉,已真是一副死鬼相了。」

說完,苟老師又把妝卸了,化了第三遍。

古老師還開玩笑說:「存忠,你今晚是要招女婿呀,還把老臉搪一遍又一遍的。我看剛才就化得美著呢么。」

「還美著呢,就這副老臉演李慧娘,以後的年輕人,恐怕就再沒願意看《游西湖》的了。」

苟老師把第三遍妝化完的時候,還是不滿意,但時間已不允許再化了。他就提了眉,包了大頭,穿了行頭。不知道他性別的人,還真看不出這是男扮女裝呢。

易青娥知道,苟老師為演這兩折戲,幾個月瘦下來幾十斤,不僅天天演練,而且還節制了飲食。大家都說,苟存忠過去是愛吃燉豬蹄子的人。他看大門那陣兒,經常在夜深人靜時,給火盆里煨一砂罐豬蹄子,不等單位人起床,就在早晨四五點鐘把豬蹄子啃了。剩下的,是用塑料布把砂罐包紮緊,盡量不露出香氣來。然後,等到第二天晚上都睡下時,再拿出來煨熱了啃。等別人聞到肉香時,他早已把骨頭都撂到大門外,讓狗叼跑了。因此,苟老師的腰,在老戲初解放的時候,是裘伙管一個人抱不下的。他把褲子洗了,晾在院子,都笑話:不知哪是褲長,哪是褲腰呢。因為褲長才二尺九,而腰圍是三尺三。後來才慢慢減到二尺七八的。直到要演《鬼怨》《殺生》,他才又猛減到了二尺五以下。在棺材鋪綵排的時候,他發現,穿上李慧娘的衣裳,小肚子有點不好看,就又堅持減。甚至他還用吃大黃拉肚子的方式,把腹部朝下拉呢,直減到現在二尺二的腰身。他臉上,過去是緊繃繃、油光水滑的。自打瘦起腰身來,皮膚就慢慢塌陷了。所以在化妝時,他要那麼不滿意自己了。他一直在嘆息:這老臉,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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