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四十五

易青娥剛到劇團的時候,就聽人說過白娘子的故事。後來,她舅也說過,唱秦腔,要是沒唱過《白蛇傳》《游西湖》,作為女角,就算不得唱過硬扎戲的人。因為這兩齣戲,都要求主角是文武全才。在排《打焦贊》時,苟存忠老師就說:「等你把這個折子戲拿下了,我就給你排《楊排風》本戲。等《楊排風》拿下了,就可以考慮《白蛇傳》了。白娘子的戲很重,不僅要翻、要打、要唱,而且還要有很好的『水袖』。表現白蛇的形體,『水袖』是再好不過的功夫了。」果然,團上開始排白娘子了,她心裡也想著這個角兒,最後也的確落在了她頭上。

這大一本戲的主角,落在自己頭上,在寧州劇團又是搖了鈴的事。

易青娥知道,楚嘉禾也想這個角兒。自打聽說要排這個戲,楚嘉禾她媽就來找過朱團長好幾趟了。朱團長說,誰演啥,他做不了主,拿事的是導演。這個戲的導演還是古存孝、苟存忠、周存仁、裘存義四個老藝人。他們排戲的路數,跟其他導演不一樣。他們是由古存孝先把大場面拉出來,然後,由苟存忠說女角戲,周存仁說武戲,裘存義捯飭各類雜角兒,也就是規整群場。聽說楚嘉禾她媽還請四位老藝人去縣上最好的食堂吃了飯,喝了酒呢。可最終四個老藝人還是決定:由易青娥擔任白雲仙A角,楚嘉禾擔任B角。他們覺得,這大的戲,不敢冒險。楚嘉禾長得是出色,可渾身有些軟,功夫連易青娥的一半都不到。而易青娥,他們心裡是有底的。

朱團長希望這次戲,完全以新學員為主。扮許仙的男主角,也就定成封瀟瀟了。而扮青蛇的三號人物,分給了易青娥同宿舍的周玉枝和惠芳齡。她們一個A組,一個B組。兩人開始在一起,話還很多,後來相互就沒話了。兩個都長得很漂亮,幾年後有人說起寧州劇團的「四大美人」,其中第一個自然是易青娥了,第二個是楚嘉禾,而第三、第四,就說的是周玉枝和惠芳齡。還有「五朵金花」之說的,那裡面加進了胡彩香。也有說是米蘭的。

讓易青娥感到不舒服的是,楚嘉禾不僅因為分在白雲仙B組,老跟她打彆扭,而且楚嘉禾還暗戀著封瀟瀟,這就更是讓她們之間的關係搞得十分難處了。無論對詞、排戲、練戲,只要她跟封瀟瀟稍有親近,楚嘉禾不是扔了手頭的劇本,就是扔了道具。有一次,乾脆連自己喝水的罐頭瓶子都摔了。先是周玉枝給她說:「青娥,你都沒發現楚嘉禾對你的態度?」「沒有哇,咋了?」她還問周玉枝。周玉枝說:「她是見不得你跟封瀟瀟演愛情戲,知道不?楚嘉禾一直愛著封瀟瀟,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哇!」易青娥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自打從灶房回到學員班後,她才不斷地聽說,這個同學跟那個同學好了,那個同學跟這個同學談戀愛了。還有的乾脆說,誰誰在外面把「活兒」都做了。她也不知道是做了啥「活兒」,就問啥叫「做活兒」了。有人就笑她是真傻。

易青娥跟封瀟瀟接觸不多,但對封瀟瀟印象不錯。封瀟瀟長得好,是縣城人的那種「洋范兒」,瀟洒得很。他對鄉下人,還從不居高臨下。就在她燒火做飯的那些年,好多同學都瞧不起她了,但封瀟瀟始終沒有這種感覺,無論到灶門口找火種,還是到廚房打開水、吃飯、洗碗,每每遇見她,都還要微笑一下,打個招呼的。不像別的同學,有時還給她甩臉子呢。尤其是她排《楊排風》,周存仁老師要抽八個最好的「番將」跟她打「出手」,第一個自願來的就是封瀟瀟。這是連她都沒想到的事。因為封瀟瀟在這班同學裡,那就是「白馬王子」。據說好多女生,都是想著法子要與他親近的。沒想到,他能主動來給自己「供下手」,並且始終是供得最認真的一個。見她被「把子」踢傷,還給她買葯。尤其讓她感動的是,那次楚嘉禾把一碗滾燙的熱面潑在她身上時,他竟然挺身而出,堅決要楚嘉禾給她道歉。她腦子裡,越來越深刻地種下了這個人。很多次,她在心裡都是默默叫著他瀟瀟哥的。但絕對沒有其他意思,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自打那年在刑場,經見了被槍斃的流氓教干後,她就覺得男女之間,一切似乎都是不潔的。包括看見胡彩香在床上「背」她舅,尤其是廖耀輝對她做出那些齷齪事後,讓她甚至有了一種決心:一輩子都是不能跟男人在一起的。

在《白蛇傳》開排以後,古存孝老師就說:「青娥,你咋不開竅呢?跟許仙是演愛情戲,眼睛裡得有東西。兩對兒『燈』一碰上,就要見火花花呢。存忠,你得好好摳娃的感情戲了。娃一到感情戲,就冒傻氣么。你看這個瓜娃喲!你看你看,是不是傻了?」

把易青娥羞得,一個勁拿手背擋住嘴傻笑。

苟存忠老師就把她和封瀟瀟叫到一邊,一個眼神一個眼神地細摳。別看苟老師老了,可一旦用起愛情的「燈」來,還是春情似火,裡面燃燒得連封瀟瀟都有些不敢正視。苟老師就批評他們說:「你們封建思想都太嚴重,這是排戲,是工作。你白雲仙就是到凡間找愛情來了,結果,看見了自己最滿意的風流小生許仙,又不敢使出含情脈脈的眼神來,那還演什麼戲?易青娥,老師老實給你說,別看演了個楊排風,你就覺得把戲演好了,那還差得遠著呢。楊排風就是個燒火丫頭,能打、能翻,可沒有愛情戲,總是缺了好多戲味兒的。過去老戲裡最好看的,還是『公子落難後花園,小姐搭救得團圓』這些東西,讓人百看不厭的。為啥?愛情么。人這個東西,就這一點最撩撥人了不是。傻子看見漂亮姑娘都知道攆一陣兒哩。看戲看啥,除了技巧、唱功,多數人那就是看這些玩意兒哩。咋看咋有意思不是。一輩子不會演這些戲,那你還算個演員?還能當主角嗎?你們都好好體驗去,人多的地方嫌不好意思了,就找沒人的地方練。反正得練出來,得把那點戲味兒琢磨透。要不然,給觀眾看啥呢。」

易青娥羞澀得一直低頭捂嘴笑著。她也不知道咋練,該到哪兒去練。倒是封瀟瀟有一天,突然對著她耳朵悄聲說:「我家沒人,到我家練,去不去?」她沒說去,也沒說不去,臉先羞紅完了。封瀟瀟就說:「我爸和我媽到省城逛去了。家裡只有我爺在,他耳朵聾,啥都聽不見。」她想了想,說她有事,去不了。她是不喜歡和任何男人單獨待在一起的。後來苟老師又批評,說愛情戲還是太差。古存孝導演甚至埋怨說,這戲恐怕要塌火在兩個娃不解風情上了。他還開苟老師玩笑說:「你老苟演一輩子旦角,不是在後花園勾引公子,就是在綉樓上窩藏相公。為愛情翻牆跳窗,要死要活的。八百里秦川,誰不知道你苟存忠那一對『騷燈』的厲害。咋就把倆娃調教不出來呢。看娃把白娘子都演成燒火丫頭了,蘿蔔青菜給一鍋燴了。我的瓜娃喲,你真是瓜實心了!」苟老師就冷收拾他倆,嫌下來不好好練。其實易青娥一直練著,不過練的是「水袖」「把子」這些技巧。即使練對手戲,也是一個人偷偷在沒人的地方比畫著。越比畫,戲反倒越呆板。苟老師就喊叫說:「不行不行,這樣絕對不行,越排越不對勁了。你們不是在演愛情戲,而是在演路人戲。就像兩個過路的陌生人,相互打問路徑呢。絕對不行的。」他還對易青娥說,「你不要再練『水袖』『把子』了。白娘子的做工比技巧重要,趕快練做工戲去。」

沒辦法,封瀟瀟又提說了一次,她就跟著去他家了。

封瀟瀟的家,在縣城的西頭,是一個獨獨的院子。院子里有七八間房,中間留出一個很大的天井來。所謂天井,就是院子正中的天空,是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漏洞。從這個故意留出來的漏洞里,能看見藍天白雲。一院子房,也是靠這個天井來採光的。井下還有一口井,那是水井。水井旁邊有一棵石榴樹,正結著密密麻麻的紅石榴。易青娥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院子,一進來,就有些喜歡。封瀟瀟家裡果然只有他爺在,他爺的耳朵也果然背。瀟瀟領著易青娥回來,他爺問:

「誰?」

他大聲對著他爺的耳朵說:「同學。」

「吃過了。」他爺回答。

他爺又問:「這誰?」

封瀟瀟懶得跟他爺正經說地:「你不認識。」

「誰的媳婦?你的?」

易青娥的臉,一下就紅到了脖根。

封瀟瀟急忙說:「胡說呢,爺!」

他爺好像徹底聽明白了似的:「哦,爺不說,爺給娃關門去。」

易青娥很是難為情地看著封瀟瀟,有點想離開的意思。封瀟瀟就去把他爺關上的大門,又打開了。並且跟他爺指東說西地搗鼓了半天,他爺才去後院子收拾菜地去了。他家還有一個後院子,院子里種著好多綠菜。

他們就在前院子練起了戲。沒有了外人,這戲果然是放開了許多,眼睛也敢看了,動作也大方起來。

他們先練的是《游湖》:

許 仙:(點頭施禮)哦,白小姐!

白雲仙:(還禮)許相公,敢問你家住在哪裡呀?

許 仙:(唱)世代居住錢塘縣,

我的名字叫許仙。

白雲仙:不知作何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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