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四十四

縣上這次要劇團下鄉巡演,其實,是為了配合商品觀念教育活動。

易青娥要不是當了縣政協常委,咋也弄不懂,商品觀念教育活動是個啥。開了幾天會,腦子裡整個灌的都是這幾個字。聽其他委員說,寧州是緊挨著關中平原的一個小縣,只沾了八百里秦川的一點邊邊。而絕大部分都在秦嶺山區,相對封閉落後。人是自耕、自種、自吃。所有東西,都不知拿出去交換,所以日子越過越窮。據說寧州過去也有茶道、鹽道的。南方的商人,要到北方做生意,是要經過這個縣的一條古道。順著這條古道邊上,過去有集市。後來通了汽車,古道才慢慢廢了。集市也被一茬茬「割資本主義尾巴」,「割」得連尾巴骨都不見了。這次全縣商品觀念教育活動,用一個領導的話說,就是要讓這些集市重新活起來,讓大家都要學會做生意。劇團演戲,就是為了把人都召集攏,然後好開會。開會先是領導講話,然後是會做生意的人現身說法,再然後才演戲。

第一場演出,易青娥把大頭包了兩次,戲還是開不了。開戲前,她舅胡三元先是領著武樂場面的幾個人,敲了半天銅器。一敲,四面八方的人才都圍到舞台前邊來。據說,鄉政府提前用喇叭喊了好幾天,說劇團要來演戲,演楊家將,還是大本戲呢。要大家來看戲時,把家裡能拿出來賣的東西都拿來。可喊歸喊,來的人大多還是空腳吊手的。有人手上拿了自編的竹籠、笊籬、草鞋、鍋刷子,還有些不好意思朝人前擺,一直吊拉在身後。更沒人敢吆喝了。大家都朝土檯子上死盯著,看劇團人敲鼓打鑼。有人議論說:「人家劇團,那才叫敲鼓打鑼呢,聽那聲響,都是有下數的。」還有人說:「你看那敲鼓的,半邊臉雖然黑些,可手上、嘴上、臉上,還有溝子上,勁可都是渾的。哪像咱們這兒『打鬧台』,都是半夜聽著雞籠門響——胡(狐)敲哩。」

還有好多人都鑽在後台,看演員化妝。鄉上安排維護秩序的人,攆都攆不走。前邊會議開始了,有人喊叫,都到前邊去聽會,就是沒人去。最後,是幾個人拿了長竹竿,見那不走的,就朝身上、頭上亂磕,才慢慢把人趕到台前去了。

易青娥包的大頭正難受呢,只聽有人喊:「快看,快看台上。」

易青娥就從後台朝前台看了一眼。只見舞台上,樹林一樣,吊出一台黑臘肉來。這些東西,她都認得,過去自己家裡也有過。可最多也就是幾十塊。鄉下人過年殺頭豬,是要管一年的。沒辦法存放,就只能吊在灶頭上,任由煙熏火燎著。這樣也可以保存很長時間不壞。有那日子過得好些的人家,還有保存好多年捨不得吃的。這些吊在舞台上的臘肉,明顯有很多都是陳年貨,已經被煙火熏成黑炭狀了。只見主持人把話筒嗵嗵嗵一敲,喊叫說:「都不說話了。現在,開始開會。銅場鄉商品觀念教育活動現場會,現在開始。首先請閻鄉長講話。大家拍手歡迎!」

只見那個叫閻鄉長的走上台,第一句話就是:「大家認得這是啥?」

底下喊叫:「臘肉。」

易青娥看了一下,底下大概有上千觀眾。

閻鄉長又問:「臘肉是幹啥的?」

底下回答:「吃的。」

回答完,全場又鬨笑起來。

只見閻鄉長搖搖頭說:「不是吃的。這個臘肉可不是吃的。它是給灶司老爺吃的。給煙火吃的。給蟲吃的。不是給人吃的。大家能猜猜這是多少塊臘肉?」

底下有人亂喊一百塊的,有喊一百五的。也有喊二百塊的。還有喊二百五的。

只見閻鄉長把頭又搖了搖說:「都沒猜准。這台上一共擺了三百一十七塊臘肉。你們能猜猜,是從哪兒弄來的?」

有人喊叫:「鄉上沒收下的。」

有人喊:「割尾巴割的。」

閻鄉長急忙糾正說:「可不敢亂說噢。鄉上這幾年可沒亂割誰的尾巴,也沒亂沒收誰的東西了。這是我們借來的。能知道是借誰的嗎?」

有人亂喊道:「地主老財的。」

還有喊叫黃世仁的。

又惹來一片笑聲。

閻鄉長就說:「這既不是地主老財的,也不是黃世仁的。這是離咱們鄉政府,有十五里地的姚家灣村,姚長貴家裡的臘肉。」

「啊!」大家一片議論聲:姚家有這麼多臘肉啊!

閻鄉長說:「想不到吧。大家再猜猜,這臘肉最長有多少年的?」

底下又是一片亂猜聲:三年,五年,八年,也有喊十年的。

閻鄉長又搖搖頭說:「你們還沒猜對。這三百多塊臘肉中,還有十四年的陳貨。已經讓蟲吃得只剩下骨頭架架了,但人還沒捨得吃,也沒捨得扔。就那樣一直吊著。」

底下又是一片惋惜聲。

後台也引起一陣議論聲。

閻鄉長繼續說:「他們是肉多吃不完嗎?不是的。是捨不得。姚長貴家六口人,平均兩年殺一頭豬。一頭豬,能砍出五十幾塊肉來。你們能看見,肉塊都砍得不大。加上豬頭、豬蹄子,還有豬溝子、豬項圈,反正超不過六十吊。兩年六十吊。十四年加起來,也就是四百二十多吊肉。這台上是三百一十七吊。他們大概吃掉了一百一十多吊。平均一月吃不下一弔肉……」

底下還有人喊叫:「那是好日子呀!」

閻鄉長說:「是的,是好日子。可要是把這些肉,不這樣朝壞地放,讓它們像商品一樣,流通起來,會是更好的日子……」

在台下一片議論聲中,閻鄉長又給大家算了算,那沒有吃的三百一十七塊臘肉的商品價值。易青娥的頭,就被水紗勒得陣陣乾嘔起來。好多演員都喊叫堅持不住了。有人就問朱團長,會到底還得多久。朱團長問鄉上拿事的,拿事的也不知道鄉長會講多長時間。這陣兒,賬正算得細發。連底下觀眾都跟著算了起來。朱團長就說,讓大家把頭先抹了,等會快完了再包。

會整整開了一個多小時,要不是閻鄉長會講,觀眾早都鬧騰起來了。他們在第二個點演出時,觀眾就把村上領導的場子給砸了。

那是一個很偏僻的村子。聽說劇團演戲不要錢,村上一個年輕人,就煽惑商品觀念教育活動帶隊的,還有朱團長,說無論如何,都要去他們那兒演一場《楊排風》。他說,戲太好了。他們村子自古以來,就沒正經唱過戲。要是縣劇團能去他們那兒唱一回戲,讓他給劇團一人磕個頭都行。朱團長問他是幹啥的,他說他是村上拿事的。大家想著,那不是支書就是村委會主任了。朱團長問有多遠,他說翻過一個梁就到了。小夥子怕領導們不同意,還專門湊到易青娥跟前,說她是主演,在團里說話一定很響,要她幫幫忙。易青娥知道鄉下人想看戲的心情,但又不敢給領導建議。最後,是朱團長問她,到下一個演出點中間,加一場戲,吃得消不?易青娥急忙點了點頭。朱團長就同意去了。小夥子連夜發動村上人,大大小小來了三十多個,最小的,還有十一二歲的娃娃,把戲箱肩扛背馱著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劇團人就朝樑上走。村上來了兩個領路的娃,一問,一個十一歲,一個才九歲。易青娥覺得特別親切,就一直緊跟著。翻過一座梁,她問還有多遠,他們說快了。翻過一座梁,又問有多遠,他們還是說快了。六十幾號人,從早上九點出發,直爬到過了中午十二點,問娃,還是說快了。可朝前看,除了山樑,還是山樑,連一點煙火氣都尋不見。大家又渴又餓,就發起了牢騷。也有那好開玩笑的,還把兩個領路的娃,押到路邊審問起來:「八格牙路,再哄人,死啦死啦的。」兩個娃還是說不遠了。大家直走到下午四點多,才見一個莊子在一片紫竹林後露出頭來。娃才說,過了這個莊子就到了。

也的確是過了莊子就到了。可到了地方,幾乎沒有一個人再動彈得了。一打問,從鄉政府爬到這架山堖上,整整三十里地。那位聯繫戲的年輕人,嚇得連連賠著笑臉,說鄉親們的確是想看戲了,怪他把路途沒說明白。演員隊的幾個人,端直衝他喊叫起來:「小夥子,你這是詐騙行為,知道不?」有人甚至連揍他的心都有。是朱團長急忙阻擋了。大家被安排到各家各戶住下後,才知道,這個年輕人不僅騙了劇團人,而且也騙了村上的領導。其實,他既不是支書,也不是村主任。支書到區上參加商品觀念學習教育培訓班去了。只有村主任在家,可村主任跟他,根本就是「兩張皮」的不粘。據說,村委會馬上要改選了,這小夥子躍躍欲試的,有要「替而代之」的意思。所以老主任就更是見不得這個「沒高沒低」「沒大沒小」「沒臉沒皮」的「怪貨色」了。年輕人沒跟他商量,就偷偷讓村裡人去把戲接回來了。戲箱都擺在小學門口了,才去給他打招呼,自是碰了一鼻子灰。老主任說他太膽大,這大的事,就敢做了主。雖說戲不要錢,可一下來了六十多張嘴,並且還要住一晚上,還要搭戲檯子,算是把天都戳下了窟窿。你個嘴上沒毛的貨,能成操起這大的事故來嗎?兩人大吵一架,然後村主任當眾宣布,這事跟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說誰要捏著雞巴充六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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