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四十二

連易青娥都沒想到,她舅還真讓那四個老藝人給攛掇回來了。

她舅回團的那天早晨,《楊排風》劇組人剛到齊,古存孝導演就宣布:「經過朱團長批准,讓胡三元回來,臨時給《楊》劇敲鼓。只是臨時的噢。大家歡迎!」

大家立馬就用眼睛搜尋她舅在哪裡。她舅就從排練場外,抿著齙牙進來了。

那天早上排練場的燈光特別亮。易青娥看見她舅那半邊臉,更是顯得烏黑烏黑的。她舅跟大家打了招呼,就坐到司鼓看戲的位置上了。沒想到,戲剛開始一會兒,郝大鎚就一腳踢開排練場門,端直朝胡三元坐的位置上衝去。所有人都停止了正進行的動作,靜靜看著這一齣戲咋朝下唱呢。易青娥嚇得,連手上的「燒火棍」都跌在地上了。

「哎,這是誰的褲帶沒紮緊,咋冒出這樣個黑不溜秋的怪貨色來。啊?是誰的?」

郝大鎚話剛說完,就有人哈哈大笑起來。

易青娥生怕她舅那炸藥脾氣又爆了,跟郝大鎚干仗呢。誰知她舅啥話都沒說,只把正翻著的劇本合了合,臉上還掠過了一絲很平靜的微笑。只是一笑,那兩顆齙牙就越發突出了。

只見郝大鎚有些急不可耐地吼叫開了:「哎,說你呢。胡三元,你個殺人犯么,咋還有臉回寧州劇團來討飯吃呢?這都是你坐的地方,啊?要臉不?起來!」說著,他抬手就把她舅敲戲的劇本,一下胡嚕到了地上。然後,把自己夾來的劇本,狠勁朝桌上一撇。他還用手勢示意她舅,立馬走人。

她舅一動沒動地坐在那裡,臉上還是帶著那點微笑,不過顯得尷尬了許多。

郝大鎚就動手把她舅朝出掀了。她舅身子依然沒動。可那椅子,到底還是被郝大鎚掀翻了。她舅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讓易青娥特別不能理解的是,她舅今天竟然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即使坐在地上,爬起來,也是把屁股上的灰撣了撣,就又在旁邊的長條椅上坐了下來。臉上還是帶著那絲平和的笑意。所有人都有些驚奇,覺得這可不是胡三元的脾性啊。可胡三元今天就這樣做了。全部過程,幾乎找不到半點輸理的地方。

古存孝導演終於發話了:「哎,大鎚,你原來放過話的,說你要敲《楊排風》了,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我還以為你真不敲了呢。這就是個燒火娃主演的戲,也沒啥名頭。更算不上團里的重點戲。朱團安排,說讓胡三元來臨時敲一下,不影響你的事么。你就讓胡三元先敲著吧,你想敲了,那將來你還敲么。」

沒等古存孝導演說完,郝大鎚就撲到他面前,用指頭叨著他的鼻子喊道:「都是你這幾個妖魔鬼怪做的禍。自打把你們放出來,寧州劇團就不停地興風作浪。連燒火做飯的都唱了主角,真是把唱戲的八輩子先人都虧盡了。」

古導演急忙說:「你看你看,是不是你瞧不上敲這戲?這就是個燒火娃的戲么,你何必要搶著敲呢?何況這戲也不咋好敲。你就讓三元在前邊劃個樣樣,以後敲起來也方便不是?」

「方便你個頭啊。憑啥讓他胡三元來劃樣樣?他個殺人犯,能划出什麼好樣樣來?啥破戲,還不好敲,老子倒要敲敲試試。」說完,郝大鎚拎起椅子,一屁股就坐下了。

排練場僵持在了那裡。

也就在這時,有人把朱團長叫來了。

大家都盯著朱團長,看這戲咋收場哩。

只見朱團長站在大門口,給郝大鎚招了招手:「大鎚,大鎚,你來一下!」

郝大鎚端直問:「啥事?就在這兒說。咱不搞陰謀詭計。」

朱團長說:「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不去,有啥事這兒能說。」郝大鎚還撐得很硬。

朱團長就慢慢走到他跟前,不知低聲說了幾句啥,郝大鎚把劇本朝胳肢窩一夾,還把椅子踢得轉了個向,就跟朱團長走了。

據說那天郝大鎚再從朱團長房裡出來,是拎著一個臘豬屁股的。都說這是朱團長好多年都沒捨得吃的一個豬屁股。有太陽的時候,他老婆會拿出來曬一曬,看上去紅彤彤的油亮。豬屁股足有十幾斤重。郝大鎚拎出來時,朱團長還攆出門說:「大鎚,大鎚,煮時要文火。火太大,就把一個好豬屁股煮糟蹋了。我和你師娘好多年都沒捨得吃的。」大家分析:朱團長當時總不至於給郝大鎚耳語說:「我給你一個臘豬屁股,你就別跟胡三元爭了,好不?」再說,郝大鎚當時那種欲上房揭瓦的怒氣,一個臘豬屁股,恐怕也是難以平息的。這事就一直成了一個謎。有人還問朱團長,當時到底給郝大鎚說了啥,郝大鎚能那麼乖乖地就跟著他走了。朱團長光笑,死不吱聲。直到郝大鎚死了,朱團長才把那天說的話吐露出來,把好多人都惹得笑出了眼淚。都說老朱是個陰謀家。朱團長說,領戲班子,天天都是麻纏事。做這些人的工作,那就是一半哄人,一半哄鬼哩。不哄,好多事當下就折不過彎么。這是後話。

自朱團長把郝大鎚叫走後,郝大鎚就再沒進過《楊》劇排練場。她舅胡三元就像別到干灘上的魚,突然被扔回到水裡一樣,跟忠、孝、仁、義四個老藝人,沒明沒黑地,硬是把《楊排風》「盤」成了「一條渾龍」。眼看著這條「龍」,就有形、有氣、有神,點睛地飛騰了起來。

大年初一晚上,一經推出,立馬引起了不比當年劇場大爆炸一樣的轟動效果。

寧州劇團一下給火起來了。

尤其是易青娥,連自己都沒想到,一個戲能有如此大的魔力。她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成寧州縣的大名人了。

寧州人看過好戲,但沒看過這樣好的戲。都說演楊排風的易青娥不僅武功好,而且扮相也好,唱得也好,是劇團好多年都沒出過的「人梢子」了。不幾天,滿縣城就風傳開了易青娥的各種故事。有的說,這娃一開始就是招來做飯的。做著做著,發現有演戲天才,就開始學戲了。有的乾脆說,她是劇團下鄉遇見的討米娃,偎在灶門口死不走,就留下燒火。燒著燒著,娃又偷偷學開了戲。還有的傳得更邪乎,說易青娥就是省城那個大名演李青娥的私生子。名人生下了黑娃娃,沒法見人,就偷偷送到寧州來養著,後來就考了劇團。總之,傳得五花八門,連劇團人都聽傻眼了。不過這種謠言傳播,對《楊排風》這齣戲倒是大有好處。從正月初二開始,戲票就緊張起來。售票口的隊一排幾十米長。那時甲票一毛五,乙票一毛,樓票五分錢。見天爆滿。最後弄得到處領導打招呼,熟人追著攆著要票,把朱團長難為得,額頭不時拍得啪啪響。常常見他把自己的衣服口袋,全都翻卷過來說:「沒有,沒有,真的一張都沒有了。」他開始是讓辦公室分票,結果分著分著,意見太大,連財政局領導要的都沒分夠,氣得他就罵人說:「你這些混眼子,連財政局的都保證不了,還等著撥款哩,看人家能給你撥個蘿蔔坐上。」辦公室的冷回話說:「光財政局一天就要五六十張呢。」朱團長說:「五六百張也得滿足。你是想把嘴吊起來不活了是吧?」沒辦法,他就親自參與分票,結果確實難分得要命,他只好裝病躲起來了。那幾天,滿院子都是找戲票的人。朱團長也是每晚都開戲半小時了,才從哪裡冒出來,還病病怏怏地說:「瞎了,瞎了,這回為戲票,讓我朱繼儒把一城的人都得罪完了。」

就在正月初六的時候,易青娥她娘胡秀英、她姐易來弟,還有五年前她回家時,她娘才給她生下的那個小弟弟,後來取名易存根的,一起都看她來了。

那天晚上,胡彩香老師都在給她化妝了,宋師突然把一串串人領進了化妝室。管化妝的還喊叫,讓不要把觀眾領進來。宋師說,是易青娥她娘來了。立即,化妝室的人就都把頭扭過來,看易青娥她娘是個啥樣子。

易青娥正在聚精會神地默詞呢,只聽有人喊:「招弟,招弟!」已經好幾年沒人喊叫這個名字了,但聲音又是那麼熟悉。易青娥轉身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娘來了。娘身邊跟著她姐。她姐脖子上,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娃。小男娃鼻涕吊多長,頭上還戴著一頂火車頭帽子,兩個耳扇,胡亂朝起飄揚著。易青娥就知道,是小弟已經長大了。她急忙喊了一聲:「娘!姐!」就突然哭得發不出聲了。

所有人都有些不理解地看著這母女相會的一幕。胡彩香老師急忙說:「青娥,不敢哭,一哭妝就毀完了。毀了還得重化,已經來不及了。」可易青娥咋都忍不住,還是要哭。她抱著娘,拉著姐,哭得咋都丟不開手。

這時,她舅來了,說:「姐,你們咋這個時候來了。快,別在這兒惹娃哭了。我領你們先看戲。娃戲重得很,都要開演了,不敢在這兒打攪了。」說完,就把易青娥她娘、她姐、她弟都領走了。

這天晚上,易青娥盡量控制著情緒,並且把戲演得特別賣力。她想,今晚演戲是給娘看、給姐看、給小弟看的。自己十一歲出門,轉眼已是六年多了。也該讓家裡人看看自己的出息了。

池子和樓座都是滿的。易青娥她娘、她姐和她弟,是被朱團長特許,在十排的過路道上加了兩個凳子。有人還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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