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四十一

朱繼儒團長一上任,先開會決定了五件大事。後來有人把這叫「朱五條」。大家認為,這是寧州劇團真正「撥亂反正」的開始。

易青娥是在第二天早上開全團大會時,才聽朱團長親自講了後來很有名的「朱五條」。

「朱五條」大概是這樣的:

一、寧州劇團要趕緊朝業務上擰。外邊劇團把老戲都演瘋了,我們還才排了個很不成熟的《逼上梁山》。穿著老戲衣服,邁的是現代戲步子,不行了,得奮起直追。得全面抓基本功訓練。抓新劇目排練。

二、立即制定業務發展規劃。三年拿出十本大戲、五台折子戲來。要不然,寧州劇團就出不了門了。過去的好多戲,已沒人看了,有的一演,底下就發笑,也演不成了。

三、年終的時候,全團要進行業務大比賽。先進的要戴大紅花,要獎實物,要獎錢。落後的要批評,要罰工資。

四、眼下已經在排練的《楊排風》,要立即納入全團工作安排。力爭正月初一,讓這本大戲保質保量地與觀眾見面。

五、把易青娥從炊事班,臨時調到演員訓練班工作。

朱團長在宣布這一條時,還特彆強調了「臨時」二字,但還是引起了全團長時間的熱烈鼓掌。會後,幾個老藝人還抱怨朱團長說,怎麼還用了個「臨時」?朱團長帶點神秘地說:「策略,一種策略。你想想,人家黃主任才走,咱也不能端直給人家來個大反水吧?得講點方式方法不是。」會後,朱團長找易青娥談話,也是這樣說的。說「臨時」是個說辭,其實就是正式,就是永遠。讓她好好排戲就是了。說沒人再能把她弄回炊事班了。

易青娥就算又回到了演員訓練班。

那天,把她舅高興的,非要請她到縣上最好的一家餐館,吃一頓好的去。

他們點了四個菜一個湯。她舅還要了一瓶酒。兩人足足坐了有三個多小時。她流淚。她舅也流淚。最後舅喝多了,還是她攙回去的。

她舅說:「我娃總算熬穿頭了,可舅……」

她舅那天哭得比老牛的嚎聲還難聽。

易青娥完全投入到《楊排風》的排練了。

過去排練地點,一直是在劇場旁邊。現在就正正式式進入排練場了。所有配角、兵丁、龍套,也都是團上通過會議宣布的。誰再遲到早退,就要處罰,就要扣工資了。苟存忠老師說,過去排練,那叫「黑人黑戶」。現在總算給「燒火丫頭」混了個正式戶口。排練進度是明顯加快了。

當戲排到即將帶樂隊的時候,古存孝老師提出了一個很嚴峻的問題:「誰來敲《楊排風》?郝大鎚?要讓郝大鎚敲,我古存孝寧願拔一根毛,把自己弔死算了。他能敲戲?看他能把灶房發霉的麵疙瘩『敲細』不?他朱繼儒,這回要不解決敲鼓問題,咱就給他把戲擺下。看他正月初一給鬼演去。」

苟存忠老師說:「老朱這個人不錯,是抓業務的一把好手。『朱五條』尤其英明正確。老朱重視咱,給咱搭下這麼大的檯子,咱們恐怕不能給老朱擺難看吧?」

「這叫擺難看?這叫為他好!他是團長,是寧州劇團的一把手,咱把啥戲排好了,還不都是給他臉上貼金哩。還不都是在貫徹落實『朱五條』?這次必須解決好敲鼓的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不好,戲最後還是一鍋粥。我古存孝再也丟不起這張老臉了。」古老師說著,還把自己那張皮膚明顯鬆弛著的臉,拍得啪啪直響。

苟存忠老師就同意跟古存孝一起,去找朱團長了。他們自是先要歌頌一番「朱五條」。朱團長聽得高興了,還感慨說:「當時講得還是有點急,其實五十條、六十條想法都有哇!」古存孝老師說:「不急,饃還得一口口吃呢。關鍵看吃法對不對。你朱團現在是吃法對了,就有的是好白饃,等著咱張口哩。」朱團長被誇興奮了,「嗵」地蹾出一瓶十幾年前攢下的西鳳酒,還讓老婆用芝麻油,滾了一盤燙嘴的花生米。幾個吃著喝著諞著,甚至把劇團今後五年要排的戲,都齊齊捋碼了一遍。可當古老師提出郝大鎚敲不了《楊排風》,必須換得力人手時,朱團長又是「啪」的一下,把寬寬的額頭狠狠拍了一巴掌說:「這可就麻煩了,麻煩了。團上現在就郝大鎚一個敲戲的,你不讓他敲,讓誰敲?」

古存孝和苟存忠老師是心裡有了人,才來找他的。但他們偏不先說出胡三元來。他們想,一來,重要人物使用,得領導親自點。別人點出來,領導明明覺得好,有時也是會故意推三阻四的。二來,胡三元畢竟是刑滿釋放人員,能不能用,好不好使喚,他們也掂量不來。再說,胡三元畢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還不知中途又會生出啥幺蛾子來呢。他們不自己點人,只拿事說事,拿事趕事,拿事逼事,即使將來惹下啥亂子,跟他們關係也不大。古存孝是老江湖了,他一輩子跑過十幾個戲班子,啥人沒見過,啥事沒經過。處理這號事,絕不能把自己的手夾住。

但朱團長始終沒吐核兒。死堅持再沒人了。他也承認,郝大鎚的確不行。不行也得用,這就是寧州劇團的現實。人才斷檔,青黃不接,培養得有個過程。苟存忠老師急了,說等培養出一個好敲鼓的來,黃花菜都涼了。他端直點出了胡三元。古存孝老師還給他使了眼色,可已晚了,他已經把胡三元端上桌面子了。他說:「我們都認為,胡三元就是敲《楊排風》的最好人選。首先,技術過硬。聽說在勞改場還敲著練著,減刑就為鼓敲得好。二來是易青娥她舅。他會用心敲,拿感情敲。唱戲這活兒,就看你投入的感情有多大,投入得越多越大,戲就越燃火、越放彩。咱放著現成的能人,為啥不用呢?」

朱團長美美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嗨,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剛喝了點白酒,這牙就痛起來了。噝,噝,噝,咋還這痛的,裡面都發火燎燒了。」

苟存忠老師說:「老朱,管你牙痛不牙痛,事情已經擺到這兒了,你得坐點子了。」

朱團長起身,給嘴裡含了一口涼水。然後坐下說:「老古,老苟,你看咱都不是外人了,我也打開窗子給你們說說亮話。我知道胡三元是個能,鼓敲得沒談嫌的。可這傢伙,你讓我咋說呢。判了四年刑回來,勞改場和派出所都讓給他安排點事做。你就給人家黃主任低個頭么,可他不。人家老黃調走,他還弄一長掛炮,放得滿院子烏煙瘴氣的。弄得人家老黃還找了上邊領導,專門給我打了招呼,說這個刑滿釋放人員很危險,絕對不能用。你看看,你看看。老黃為他走當天,我就開會決定的那五件事,已經很不高興了,還捎話給我亮耳朵說:『沒看出,朱繼儒這個人,平常老勾著個頭,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可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嘛。我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踢我響溝子呢。什麼「朱五條」,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全盤否定黃正大,公開跟我對著幹麼!胡三元的外甥女,當時就是走後門進來的么,不處理能行?他連這個也能朝起翻?看來朱繼儒這個人,表面和內心完全是兩張皮,埋藏得很深很深哪!他讓我不停地想起那些老電影里的老狐狸,往往就是門口那個最不起眼的戴著爛草帽掃大街的貨。』你看看,你看看,把我說得多陰險。你說我眼下還能再用胡三元?不管咋說,我跟老黃也同僚為官一場。我就是今輩子,再不吃人家食品公司供應的平價豬肉、雞蛋了,可縣城就這溝子大一坨地方,猛格一天,要是再跟老黃碰上了,你讓我朱繼儒咋面對人家嗎?理解!理解!理解!還是用郝大鎚。先將就著用,不定還能把大鎚培養出來呢。」

朱團長剛說完,古存孝老師就說:「誰要是能把郝大鎚培養成一個好敲鼓的,我古存孝就敢吹牛:我能把團里養的那兩頭豬,一頭培養著敲大鑼,一頭培養了吹喇叭。你信不信?」

這話把朱團長和苟存忠老師都惹笑了。

反正不管咋說,朱團長都沒鬆口。

他們就出來了。

古存孝、苟存忠老師也都不是好說話的人。尤其是讓郝大鎚敲戲,他們的觀點是:寧願不再排破戲,也不受那窩囊氣。他們幾個在一起商量了一整,最後苟存忠老師出點子說:

「還是要用胡三元。但得讓胡三元自己去給老朱下話。不信還纏不死他個朱繼儒。」

她舅胡三元那一陣剛好沒事。他想著黃正大走了,也該是讓他回團敲鼓的時候了。他聽易青娥說,古存孝他們幾個,為這事都找過朱團長了。可等啊等,啥消息都沒等來。裝車、卸車、挑選雞蛋掙的那幾個零錢,一旦沒了來路,立馬就花得乾乾淨淨。後來,他又到藥材公司門口,混著裝卸過幾車火藤根片。可那畢竟是有一下沒一下的事,並且還有了「地頭蛇」,掙兩個小錢,還不夠人家「抽頭子」的。這幾天,眼看連飯錢都成問題了。胡彩香要給他錢,他還嘴硬,說自己有。最後是拿了外甥女的錢,才一天一頓飯地朝下湊合。

苟存忠老師覺得裘存義跟她舅熟,就讓裘存義去找他,煽惑他去死纏朱繼儒,說:「說不定就讓你回團敲鼓了呢。」她舅開始還不願意,覺得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寧州劇團要落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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