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三十三

苟存忠、古存孝和周存仁老師是下午六點到的。三個老漢也是擠在班車的屁股上,到地方一下車,被灰彌得,也只能看見一對「燈」和一張嘴了。三個人都不停地「呸呸」吐著滿嘴的沙灰。古存孝還開了一句玩笑說:「把他家的,一路的好招待呀!不過沒把咱當唱戲的,是把咱都當成能咥泥土的蚯蚓了。」讓易青娥覺得好笑的是,他們三個都跟宋師和廖耀輝一樣,用一條手巾從頭頂拉到下巴,捆紮出一張老婆臉來,也活像偷地雷的。周存仁老師背著焦贊的兩根鞭。苟存忠老師捎著孟良的那兩把板斧。他們都用包袱把「兵器」悉心包著。古存孝老師還是帶著助手劉四團。四團兒年輕,是擠在前邊站著的,身上倒沒落下多少灰塵。一下車,他就拿毛巾給古存孝老師細細打著灰。

易青娥是跟裘存義老師一起,到村東頭臨時車站來接他們的。接上了人,裘存義老師說,安排先洗一把臉,然後吃飯,吃了飯早點休息,力爭明早把《打焦贊》過一遍。古存孝和苟存忠老師幾乎不約而同地說:不行不行。苟老師說:「這麼大的事,娃從來沒上過台,一上去就是主角,咱們還能把娃晾到舞台上?這就跟打扮閨女出嫁一樣,咱要把娃打扮得排排場場的,才能朝出送呢。你不能把一個豁豁嘴、爛眼圈子,就當新娘塞出去么。」易青娥知道,這些老藝人說話,總是愛打一些稀奇古怪的比方。古存孝老師說:「這樣吧,都先抹一把老臉,吃了飯,就找個地方,梳洗打扮咱閨女去。」

幾個人看上去,都很興奮。易青娥心裡感到一股暖流,一下把渾身都暖遍了。

晚上,舞台上在演出幾個小戲。他們找到一個場子,借了老鄉一隻馬燈,就排起了《打焦贊》。把戲整個過了一遍,幾個老師都很滿意。但還有很大一個問題沒解決,那就是戲還沒跟樂隊結合過呢。文樂都不怕,戲裡一共就八句唱,易青娥是請胡老師一個字一個字、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反覆摳過的。另外就是一個「大開場」,一個收尾的「小嗩吶牌子曲」。中間還要吹幾次大嗩吶:有牌子曲【耍孩兒】,還有「三眼槍」,再就是馬叫聲。排過了《逼上梁山》,這些問題都不大。關鍵是武場面太複雜。古存孝老師說:「這是遇見寧州劇團這些無能鼠輩了,要是放到過去的戲班子,只要把戲一排好,敲鼓的看一遍,晚上就請上台演出了。演員手勢一到,敲鼓佬就知道要幹啥。敲鼓佬明白了,手下也就把鐃鈸、鉸子、小鑼都喂上了。可郝大鎚這幫吃乾飯的,啥都不懂,手上也稀鬆,還不謙虛。商量都商量不到一塊兒。」苟存忠老師說:「要是胡三元在就好了。那傢伙手上有活兒,你一點就到。」古存孝老師說:「現在說這話頂球用,關鍵是眼下,咋把這個坎兒過了。」大家商量著,還是得請朱主任出面,由組織上給郝大鎚做工作,晚上戲一畢,就請司鼓看戲,先有個印象。明天再帶銅器好好排幾遍。正式演出時,由古存孝盯在武場面旁邊,隨時給郝大鎚提醒著,估計戲就能敲個八九不離十。

裘存義老師把朱主任從舞台上請來,古存孝把他們的意思說了。誰知,就連朱主任也是有些怯火郝大鎚的,聽完半天沒反應。古存孝就急了,說:「老朱,團座,團總,朱大人,你總得給個硬話呀!如果跟武場面攪和不到一塊兒,這戲就演不成么。看你給人家地方上都咋交代呀!」朱主任狠狠把後腦勺拍了一下說:「我咋就沒想到這一層,還要讓郝大鎚敲鼓哩。」古存孝說:「那你的寧州大劇團,就只剩下這一個敲鼓的二球貨了么,你主任不求他咋的。」朱主任無奈地說:「試試,我試試吧。你們都知道,這個郝大鎚,可是團上的一塊白火石,只有黃主任才能壓得住,別人誰碰燒誰的臉哩。」古存孝說:「戲班子還能沒個規矩了。你給他把話上硬些,看他敢不來。真格還沒王法了!」

朱主任晚上果然沒把郝大鎚叫來。聽說郝大鎚後來還喝醉了,在教室里罵人呢:「老子累成這樣,敲完戲,還要提著夜壺去伺候球哩。幾個老墳堆里鑽出來的牛鬼蛇神,給個燒火做飯的丫頭片子,捏碼出個爛戲來,還要老子去伺候呢。你都等著,把豆腐打得老老的、把香火燒得旺旺的等著。都瘋了,胡三元,一個在押刑事犯么,還值得你都這樣去舔抹他的外甥女哩。虧你八輩子先人了不是?《打焦贊》,打她媽的個癟葫蘆子……」

實在鬧得沒辦法,戲看來是演不成了。朱主任就讓裘存義去給當地拿事的回話,也是希望那個拿事的能出面再將一軍。一來,他也好再給郝大鎚做工作,二來,讓全團都形成一個陣勢,不演《打焦贊》,人家就不給包場費了。事情鬧大了,諒他郝大鎚也不敢再朝過分地做。這錢,畢竟是大家的血汗錢。

事情最後果然按朱主任的思路走了。第二天吃過早飯,郝大鎚就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提著鼓槌,罵罵咧咧來了。勉強把戲看了一遍,又跟武場面搞磨了一通,就說「台上見」。臨走臨走了,他還給易青娥撂了幾句話:「火燒得美美的么,咋想起要唱戲了呢?真是跟你那個爛桿舅一樣,一輩子瞎折騰哩。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吧?」

易青娥得忍著,她知道郝大鎚是恨她舅的。苟存忠老師還專門給她說了一聲:「娃呀,唱戲就是這樣,除非你紅火得跟鐵匠爐子里的鐵水一樣,流到哪裡哪裡著火,流到哪裡哪裡化湯,要不然,拉大幕的都給你找彆扭哩。」

這天晚上,易青娥的妝,是胡彩香和米蘭兩個人給化的。苟存忠一直在旁邊做著指導。第一次演《逼上梁山》里的「群眾若干人」時,妝很簡單,每晚都是大演員們流水線作業,一人給臉蛋上塗點紅,再把眉眼一抹就成。一個妝大概用了不到十分鐘。可這次演楊排風,胡老師給她整整化了兩個小時。近看看,遠看看,左看看,右看看,還是不滿意。米蘭老師又拿起眉筆,修補來修補去的。兩個人就像繡花一樣,直綉到苟存忠老師說:「哎呀,把娃都化成畫兒了還化!」她們才喊叫其他人來看,問妝化得怎麼樣。她們同班女同學裡,立即就有人尖叫起來:「呀,這是易青娥嗎?」胡彩香很是得意地說:「這不是易青娥是誰。」大家就紛紛議論起來,說沒想到,易青娥還這上妝的。平常看著乾瘦乾瘦的,就是個黑蛋子么,咋化出來還這漂亮的。易青娥照照鏡子,幾乎也認不得自己了,沒想到演員能把妝化得這美麗的:柳葉眉,被拉得長長的;她的眼睛本來就大,再讓老師一化,把眼神就更加突出出來了;尤其是嘴,米蘭老師化完後,還給輕輕塗了點芝麻油,潤澤、鮮亮得就跟早晨才開的太陽花一樣紅嫩。苟老師直喊:「行了,化到這個份上就行了。包頭,立馬給娃包大頭。」

包大頭,是旦角化妝最重要的部分。旦角當把臉化好後,才僅僅是完成了化妝的一部分。而更重要的,是把整個頭髮都要包起來。觀眾看到的,是做了特別裝飾的假頭髮。包頭用的是黑紗網,有一兩丈長,拿水悶濕後,在頭上可以捆紮好多圈的。米蘭早早就把她演林沖娘子的黑紗網子拿了來。紗網不僅要捆紮住演員自己的頭髮,而且還要扎住十幾個提前做好的鬢片,讓整個頭髮密集、整齊、緊結、有形地好看起來。這十幾個鬢片,也都是米蘭平常用的。通過貼鬢片,改變演員的臉型,讓長臉變得短些,讓寬臉變得窄些,讓瘦臉變得豐滿些,讓胖臉變得輕盈些。易青娥的臉,稍有點偏瘦。胡老師跟米老師研究來研究去,最後終於找到了最合適的貼鬢位置。一貼出來,娃的臉,立馬就變成了十分飽滿的瓜子形。苟存忠直喊叫說:「好好好,戲還要娃們扮哩。你看娃扮起來多心疼的。」然後,苟老師就要求胡老師她們,把娃頭使勁朝緊地勒。先是用「提眉帶」,把眉梢和眼角朝起提,提成「丹鳳眼」。米蘭說,還是松一點,要不然娃一會兒頭就暈了。誰知苟存忠老師凶神惡煞一般衝上來,端直搶過「提眉帶」說:

「胡說啥呢?你那林沖娘子演得扯的,就招了沒把眉眼提起來的禍。我給你包的大頭,你轉過身,就偷偷把水紗和『提眉帶』都鬆了。眉眼吊拉下來,哪像個八十萬禁軍教頭的夫人,就像個拉娃過場的宋代婦女。你還給娃也討這巧呢。我告訴你們,唱旦,第一就要過好包大頭的關。頭包不好,眉眼提不起來,演文戲一撲塌,演武戲,幾個動作腦袋就『開花』了,你信不信?你們演慣了赤腳醫生、鐵姑娘隊長啥的,綁兩個羊尾巴刷刷就出去了,還不知旦角是咋唱哩。該好好學點東西了。你們學不學,我也管不了,可絕對不能讓好好的娃,再跟著你們學偷懶,學討巧。你看我咋提眉,你看我咋勒水紗……」

只聽易青娥「哎喲」一聲,苟存忠喊道:「咋了?咋了?痛了?不痛還能學成戲。」胡彩香說:「真的勒得太緊了。把娃勒暈了,一會兒咋演哩。」苟存忠還說:「演不成甭演。」並且還在往緊地勒。易青娥就說了聲:「不要緊,苟老師,我能行。」但聲音明顯已經有些發飄了。當苟存忠覺得已經勒得萬無一失時,才說:「上泡泡。」「泡泡」就是插在頭上、鬢上的各種裝飾品,行話叫「頭面」,也有叫「頭搭」的。有金釧、銀珠子,有瑪瑙、祖母綠,還有紅花、綠葉的。聽苟老師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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