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童話 溫淼番外 聽見濤聲

溫淼的人生從來沒有什麼必須和絕不,就像大海,從沒想過積蓄力量去把全世界的海岸都摧毀。來來去去的朋友,像河流入海,像水汽蒸發,他們從沒帶走什麼,也從未改變什麼。

「我們北方的海和你們熱帶不一樣,你們那根本就不算海。」

聲音很小,夾在海浪拍擊礁石的呼嘯中,聽不分明。就是這種模模糊糊,反而讓溫淼有些恍惚。

——滾去熱帶吧。那邊的海也配叫海?

這樣熟悉的語氣。濤聲像來自遙遠過去的背景音樂,將昔日歲月的主題曲一遍遍重複給他聽。

溫淼側臉看了看一屁股坐到自己旁邊礁石上的司機,回應道:「您……是跟我說話?」

小夥子咧咧嘴,可能是沒想到溫淼竟然中文講得如此利索,更加覺得這句脫口而出的牢騷有點兒冒失,乾脆不再言語。

司機小夥子在炎炎烈日之下陪著這樣一群吵鬧的大學生轉了一天。本地人已經膩味這條海岸線,來自熱帶的訪客們也同樣覺得大海並不怎麼稀罕,更是對當地的沙灘與街道環境頗多微詞。主辦方的觀光安排充滿了形式主義,然而無論導遊還是溫淼他們這群學生都不得不滿腹牢騷地將這場戲演完。

司機小夥子曬得黝黑,表情煩悶而懊惱。學生們和他差不多大,卻個個帶著一種外來客的優越感,溫淼早就感覺到了他的不爽。

「其實我在這裡讀過一年書。我……我也喜歡這裡的海。」體諒到他的尷尬,溫淼善意地補充了一句。

「你不是在新加坡長大的?」這次輪到對方愣住了。

「聽口音也不是啊,」溫淼爽朗一笑,「我是北方人,不過讀大學的時候就去了新加坡。高二的時候……」

忽然一個大浪襲來,濤聲轟隆。

溫淼又愣了愣,才重複了一遍:「高二的時候,我轉校到這裡,讀過一年書。」

高二的時候,所有人都喜歡轉校生溫淼,除了海葵。

K市臨海,城市不大,也算不上繁華,卻有一種潮濕的風情在。殖民時代留下的磚紅色老房子,烈日下斑駁的樹影,大嗓門的少年不知疲憊地在建築群之間的上下坡來回奔跑,海風給大街小巷刷上一層濕蒙蒙的色彩,像是畫家將剛剛完成的油畫不小心泡進了水裡。

時隔多年,溫淼仍然記得踏下火車的那一刻,站台上,這個城市的大海還未現身,氣息卻已撲面而來。

這是個很好的城市。

只是溫淼不想來。

高一的暑假,溫淼因為父母工作單位的臨時調動而轉來K市讀書。不過因為戶口和未來高考分數線差異等等的原因,溫淼的學籍始終保留在家鄉城市的師大附中。其實父母只是短暫外派,他本不需要被折騰過來,如果不是因為媽媽擔心她一走沒人管得住溫淼了——溫淼不禁懷疑在他媽媽眼中,自己活了十六年,是不是還沒成功地從猴子進化成人。

當然,溫淼一點都不想要離開家。早就約好的初中同學聚會因為他的行程而夭折,家鄉有那麼多要好的同學,都來不及道別。

那麼多要好的同學,比如……

「到了別的地方也要好好學習。」

余周周的簡訊看得溫淼額角青筋直跳。

「滾,你怎麼越來越像我媽。」

「不敢當,可別這麼套近乎。」

曾經自己座位前方伸出手就能抓住的馬尾辮,現在拉長胳膊也觸不到。感情依舊好,依舊插科打諢互相貶損,但是總覺得差了些什麼。

對感情來說,萬事比不得「在身邊」三個字。

溫淼不知道自己會在這個城市待多久,也許一年,也許一個月。

這種狀況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一天有一天的交往方式,一年有一年的做人規矩。溫淼從來都很討厭白費力氣。如果真的只是個短暫的過客,似乎也就不必費力氣裝乖和交友了。

這樣一想,他更難對新生活產生什麼熱情。

K市雖然靠海,盛夏悶熱起來卻毫不遜色於南方,似乎海風也畏懼被曝晒得滾燙的礁石,怯怯地交出了水汽,卻收回了涼意,將整座城市悶成了一座蒸籠。

少年沒精打采地走下站台,用緊縮的眉頭和額頭新長出來的痘痘對抗陌生城市的熱烈問候。

父母剛報到,就要去周邊山區的鎮上調研,一段時間之內都沒工夫管他。爸爸希望溫淼趁著開學前自己去逛一逛,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媽媽則如臨大敵,一個勁兒表示溫淼轉去的K市四中教學質量遠不如師大附中,還是應該花點時間溫書,省得轉學回去之後被落下太遠。外面日頭太曬,還是別讓他出門亂跑。

溫淼又開始懷疑自己在媽媽心裡是不是一條一旦不拴牢繩子就會脫韁的野狗。

所以他故意脫韁了半個月,開學前天天跑去海水浴場發獃暴晒,專門盯著海邊踏浪尖叫的年輕姑娘看。

「周周,有空來K市玩吧,海邊好多姑娘穿比基尼呢。」

「身材好嗎?」

「……不怎麼樣……可是是比基尼!」

「你只想看比基尼,怎麼不去商場賣泳裝的地方看個夠,都一樣。」

溫淼想要回覆「穿在肉上怎麼會一樣」,又覺得猥瑣,只得作罷。

去新班級報到的時候,溫淼已經從一隻脫韁的薩摩耶晒成了脫韁的藏獒。

唯一不變的,就是懶洋洋往講台前面一戳的時候,眉頭還是皺著的。

「大家好,我叫溫淼,溫暖的溫,淼就是三個水摞在一起。」

「那你和我們這裡很有緣啊,我們靠海,你看名字里那麼多水。」

對於班主任的調侃,溫淼摸著後腦勺哈哈乾笑兩聲敷衍了過去。班主任也沒有再多問什麼,對於學籍都不在這裡的借讀生,她明顯也懶得多管,安排在早自習介紹一下已經很夠意思了。

於是就他安排在了倒數第二排靠窗的空位上。

溫淼順著班主任指的方向看過去,不小心看進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裡,眼神銳利得有點兒過分。

忽然有人關窗子,玻璃反射的陽光很刺眼,溫淼連忙躲避,再抬頭的時候,已經找不到那道凌厲的目光。

溫淼的同桌陳雷是個眉目英挺的男生,長相很正氣,而且是班長。溫淼不禁有些心虛,自己這樣一個跑龍套的過客,竟然坐在了這種兵家必爭之地。而溫淼剛一落座,陳雷就主動做了自我介紹,借溫淼抄了課程表,並順便介紹了一下每一門課的授課進度。

「有什麼事情就儘管問我。」

陳雷說完,朝他笑笑,就低頭溫書了。熱情和關照都恰到好處,非常有分寸。溫淼一下子就對新同桌有了不少親切感。

他喜歡有分寸的人。

兩人結束了短暫的寒暄,溫淼也假裝翻書,翻了兩頁就開始發獃,目光停在前桌女生的後背上。

她是自己一個人坐一桌,不知道同桌去了哪裡。淺藍色窗帘被風吹起來,落下的時候把溫淼和女生都罩在了裡面,與陳雷那一邊徹底隔絕開。

那一瞬間,溫淼忽然覺得她的背影不知道哪裡有些像余周周。初中快樂的時光好像就在這魔法的一瞬間降臨,溫淼的心跳無緣無故加速。

然後陳雷很好心地站起身,幫溫淼將窗帘塞在了暖氣水管後面。

「這樣就不會到處亂飄了。」

溫淼尷尬地道謝。

這時前桌的女生忽然坐直了身子。溫淼本來就盯著女生的後背愣神,立時警覺起來,而陳雷不知道為什麼也發覺了女生的動作,抬起了頭。

「你是借讀生?」

前桌女生頭還沒轉過來,沒頭沒腦的問題已經拋了過來。她頭髮很長,在陽光下泛著淺棕色,梳著高高的馬尾。轉頭的動作太過凌厲,發尾像一道利劍划過來,幾乎掃到溫淼的臉。溫淼條件反射地向後一仰,剛好避過,只留下一臉獃滯的表情。

女生的下巴很尖,此刻正斜眼看著他,帶著一身不知道哪兒來的戾氣。她長得眉清目秀,但並不很出色。均勻細膩的淺黑色皮膚倒是有種特別的亮眼。

一點兒也不像余周周。

溫淼沒來由地有些失落,盯著對方的臉,想都沒想就開口:「你是不是有夏威夷血統?」

女生怔住了,眼神中的戾氣因為驚詫而淡了許多,倒是周圍其他幾個人漸漸反應過來,開始吃吃地笑。

陳雷詫異地看了溫淼一眼。

許久之後溫淼回味這一刻,才咂摸出一絲其他的味道。

溫淼一直人緣很好,但是在那個臨時的班級里他人緣特別好,這句話居功至偉。

因為這句話,大家喜歡他。因為這句話,她討厭他。

因為她討厭他,所以大家格外喜歡他。

女生咬了咬嘴唇,似乎想不到什麼反擊的話,深深地盯了溫淼一眼就轉回頭去了。

溫淼有些尷尬,把鬆懈的神經重新緊了緊,對著她的後背回答:「哦哦,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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