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還在

戰後剛結束的前幾個月,艾薇過得並不快樂。

1945年8月,艾薇在漢堡的一家兒童醫院工作,但因為哮喘的發作在短短的四個禮拜之後便離職了。艾薇在露西死後便出現了哮喘的問題,而此時這一直糾纏著她的病症正在急劇惡化。不過奇怪的是,在我們整段長途的旅途中,艾薇的哮喘都沒有發作過,而此時它卻展開了如此肆意的報復甚至逼得她停止了工作。艾薇的情緒變得相當低落,在日記里寫下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世界不再愛我了。

艾薇在九月回到了塔巴茲,想要取回她留在那兒的一些私人物品。然而那依舊是一場冒險的旅行,因為火車的班次仍然不定時,所以有時只能搭乘運送牛奶的便車。她在那裡見到了幾名教員和女孩子,但是照護之家已經不再運營,而她所有的東西也都不見了。艾薇在日記里下了她的心情:

又是一次徹底的失望,那些所有我想帶回漢堡的重要的、珍貴的物品都不見了。

我無法形容那是多大的失望,但我又能怎樣呢?丟了就是丟了。

回漢堡的路上依舊是危機重重,因為在聯軍劃分德國領土時,塔巴茲和整個美麗的圖林幾亞都被分給了蘇聯,如今東德就是由共產黨統治。一路上艾薇都膽戰心驚的,她在日記里寫著:

我一旦被抓,就會惹上麻煩。而如果我遇到了那些偷走我東西的人,他們一定會認出我的身份。

艾薇終於平安回到了家,這讓媽媽鬆了一口氣。艾薇也記下了媽媽說的話:

我不在乎你的東西怎麼了,我只是很慶幸你平安地回到了我身邊。

在媽媽看來,沒有任何物品是值得讓自己冒著生命危險去取回的。媽媽只在乎我們是不是安全的,我們是否能夠快樂地生活在她的身邊。我想那是漢堡遭遇轟炸時,當她失去了自己舒適的住所以及裡面所有的一切時,她所領悟到的。有那麼一個時刻你會突然意識到,那些所謂的財富和物質生活都是如此的脆弱和不足掛齒。

後來我們還回到了在凡貝克修斯路上的公寓,那裡已經成了一堆碎石瓦礫。我們甚至還看得到那掛在煙囪中段的鍋子,就像是從廢墟中伸出了一隻譴責戰爭的手指。我們在廢墟堆中遊走,發現了媽媽珍愛的梅森餐具的碎片,那些鑲著金邊的白色餐具已經面目全非了。那些四處拾荒的難民早就拿走了所有他們認為值錢的東西,我們又怎麼能責怪他們呢?他們必須要在這廢墟之中刨出一個家來,所以他們自然就會拿走他們所能發現的、能派上用場的一切東西。媽媽並沒有顯露出任何的不高興,即便我覺得媽媽會很心疼這些屬於我們的記憶。我是在多年以後和她的一次談話中才知道的,其實當時的她真的沒覺得失去這一處家園有多麼得痛苦,因為露西的死已經讓她領悟到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失去。

接下來艾薇又來到了一家牙醫診所擔任櫃檯的接待員,但因為哮喘再度發作,這次的工作她只維持了四個星期。為了緩解她的病情,艾薇加入了一個遠行的社團,這個團體里大約有二三十人,他們會定期去旅能堡荒原遠足。有時我也會在得到允許後和艾薇一起去。對於我們在那裡曾經所遭遇的無賴漢以及他們殘酷的暴行,艾薇看起來並不十分在意,否則她也不會同意走這條路線。那段遙遠的征途並沒有阻擋住我倆的腳步,實際上,我還挺喜歡那段在外生活的日子,給了我們很多美好而又驚喜的回憶。而當我們停下來享用午餐或是喝茶時,我就又能再次品嘗到那荒野中美妙的蜂蜜。

算來戰爭結束已有好幾個月了,而我們依舊沒有任何關於父親的消息,我想他是不會回來了。1945年已經過去了,從蘇聯營隊載運軍人以及囚犯的火車班次也越來越少了。媽媽和艾薇刻意地減少了對父親的談論,因為她們希望我能漸漸適應沒有父親的生活,做好父親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心理準備。然而當她們兩人獨處的時候,依舊是天天期盼著好的消息的到來,關於父親的記憶在她們那裡從未減少過。

1946年9月15日,我們收到了一封信,是父親寄來的,他還活著!——我們不禁大吃一驚,而整個屋子頓時歡欣雀躍起來,當時甚至連媽媽都有些放棄了,因為大多數的戰俘都已經返家。我們的周遭既有團圓的歡笑聲,也有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庭的哀悼聲。父親寄來了一封簡訊,上面告訴我們他正從蘇聯的摩爾曼斯克里戰犯營被送往圖林幾亞地區的默爾豪森里的一個營地,他在那裡接受返家前的醫療檢查及隔離。非常湊巧的是,默爾豪森離塔巴茲只有幾里的路而已。

媽媽聽到這個消息時喜極而泣,艾薇和我也是一樣,我們不禁在那個小小的客廳里跳躍舞動起來。我們祈禱父親能夠在九月二十八日回來,因為那是父親的生日。而我則是在心裡悄悄祈求父親可以在九月二十日就回來,好一起慶祝我九歲的生日。

艾薇在日記里寫道:

父親回來時會是什麼樣呢?只要他能回到家,我對一切都不會太在意,即便我們需要長期地照顧他,他能回來跟我們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只要W先生提供給我們水果、蔬菜和馬鈴薯,我肯定我們可以讓他很快恢複健康。

這確實很讓人擔心,我們親眼看到過那些從蘇聯的戰犯營返家的人,他們看起來極度憔悴和瘦削,膚色蠟黃,兩頰也是深深的凹陷下去的,被剃光的頭上會冒出一撮撮形狀怪異的髮絲。想要他們恢複健康需要充足的營養和無微不至的照料,我們全家都做好了準備要盡一切可能來幫助父親恢複健康,但同時我們也很怕看到他不堪的模樣。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我正在艾薇的卧室里玩耍,有個陌生的男人從窗外小心地向裡面張望。我衝出了房間大叫起來:「媽媽,媽媽,這裡有個男人!我們的花園裡有個男人!」

我真的認不出我的父親了,當時我的年紀還很小,而且已經兩年沒有見到他了,而且現在的他整個人看起來也都不一樣了,十分得瘦削。但是媽媽知道一定就是他。她驚訝地吸了一口氣,衝出門外投到了他的懷抱中,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很久,這之後他抱住了我:「你好,芭比!」他笑著望著我,又親了親我的臉頰,「你還記得你的爸爸嗎?」

我想起來了,記起來了,眼淚不停地流,看到父親終於能夠回家跟我們在一起,我實在是太高興了。他和媽媽與我一同坐在了客廳里,告訴我們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我們聽到了艾薇回來的腳步聲。艾薇進屋時,父親站了起來,她看到他時吃了一驚,父親一句話都沒說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當時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地流淚,就像我現在回想起那一刻時一樣。

我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會比我們全家人能夠再度團聚在一起更加美好。

父親顯得非常的瘦弱,但並不像我們看到的其他倖存者的情況那樣糟糕。對於他在營地里所看到和經歷過的事情,父親並沒有過多地談及,但我們都知道他一定親眼目擊了許多朋友的死亡。父親告訴我們他最初被帶到營地的時候撒了個謊,騙他們說他是炊事班的火夫,這或許救了他一命,因此他們將他分到了廚房幹活。父親的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受過傷,那之後一位物理治療師告訴他可以通過揉捏麵糰來做手的復健,所以對這個工作對於他來說並不困難。(我記得他以前在凡貝克修斯路的家時就常常給我們做好吃的李子蛋糕。)其他一些烹飪工作,包括水煮蔬菜之類的都並不太難,所以並沒有人察覺到他的謊言。廚房是軍營里最溫暖的地方,而且能夠弄到一些食物來幫助其他的戰犯,所以儘管父親自己也總是半餓著肚子,但情況還是比大多數的人要好。父親給了我一把銀色的餐刀,那是一名戰犯送給他的,為了感謝父親偷偷把食物塞給他們,這把餐刀我至今都還保留著,並且每天都在使用。父親被囚禁的地方是位於北極圈內的摩爾曼斯克,緯度十分高,他告訴我那裡幾乎沒有白天,整天都是黑夜,也比他想像的要寒冷得多。

我們也為父親講述了我們在長途旅程中所發生的點點滴滴,對此他十分驚訝,並且為我們所做到的一切感到萬分的驕傲。我們常常講起一路上發生的那些有趣的冒險經歷,還有那些我們所遇到的仁慈而慷慨的百姓和士兵,對於那些陰暗和危險的部分我們都沒有提及。

父親恢複的有些慢,但很穩定。我還記得有一次媽媽攙扶著他到外頭去溜達,我們去了漢默公園中心的那家餐廳,負責經營那裡的老闆和媽媽很熟(主人的父親在婚前曾是教宗庇護十二世的侍從)。媽媽扶著父親坐在餐廳里,一起喝著由啤酒和薑汁汽水調和而成的雪利酒,接著父親走到了櫃檯前,說:「麻煩您,二十根香煙!」

櫃檯後的女孩看著他,一臉的詫異。

「瓦迪,」媽媽輕聲喚著他,「現在的香煙都是配給的,很貴的,你買不起二十根的!」

媽媽說的沒錯,事實上父親只買得起兩根,而且這些香煙的品質早已不如他們在戰前所抽的那種,可是父親對此全然不知。

父親開始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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