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度上路

帶著無力和困惑,我們拖著沉重的腳步繼續向著唯德村走去。不然還能怎麼辦呢?我們不能回頭。我們已經行進了兩個星期,雖然就直線的路程而言,我們只走了大約七十里的路程,但我們實際上繞行的路程比這整整多出了兩倍以上,在整段旅程當中我們經歷了如此多的艱難險阻,在槍林彈雨中前行只為與母親團聚。我們是懷抱著這樣的信念堅持不懈地走下去的,也是這信念幫我們熬過了最黑暗的時刻。在最後的幾天里,它甚至成為了令我們歡心鼓舞的希望之旅。

可是轉眼間,我們再次落得孤獨無依,悲慘的境地無可言喻。艾薇再也不向我隱藏她的失望和沮喪了。她在日記里寫道: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這一路的奔波與艱辛瞬間全部變成了徒然,這感覺就好像是有人拿把刀直直地刺進了我的心臟。媽媽不會棄我們於不顧的,我不能接收這個事實。我們哭了又哭,只是無法讓眼淚停下來。

我們去了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地方——校長的家裡,母親在那裡一直待到搭乘最後一班開往漢堡的火車才離開。校長夫婦兩人看到我們時感到很驚訝,但卻十分歡迎我們的到來。他們趕忙拿出了母親寫給我們的信,她料想過我們可能會來找她,她還是挂念我們的,這還算得上一個令人稍感安慰的消息。母親的信寫得很匆忙。

我親愛的艾薇和芭比:

我們全部都搭上了最後一班去往漢堡的火車。雖然這裡的主人對我們非常好,但我們還是覺得回去找個新住所,與家人和朋友生活在一起會比借住在這裡好一些。你們回到漢堡的時就去找凱特阿姨,即便我不在她那裡,她也會告訴你們我的下落。

永遠深愛著你們,願天主的祝福能夠保佑你們平安無事。

媽媽

再次看到媽媽的筆跡,知道她還挂念著我們,讓我們覺得不那麼傷心了,但我們此時此刻的孤獨與無助卻仍是不可言說的。我們所有的親人,包括外公外婆、意瑪阿姨和漢寧、希達阿姨和弗克,他們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那真是悲涼和凄慘的一刻。

借住的這家主人幫我們卸下了推車裡的東西,安頓好一切之後,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來逗我們開心,可是我們的情緒還是很低落。當我拿起那根香腸的時候,突然對它產生了一種厭惡感,我覺得它在嘲笑我。我們用心給媽媽準備了生日禮物,並在生日當天及時地趕到了她那裡,可是她卻離開了,這份禮物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想丟掉它。」我心中暗暗地想,甚至不想多看它一眼。

艾薇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對於這根香腸,她一定有著跟我同樣的感情。艾薇將它拿給了好心的屋主:「你們願意收下這根香腸嗎?這原本是我們給媽媽準備的禮物,今天是她的生日。」

「你們應該把它留給你們的母親,」屋主客氣地拒絕了,「你們一定會再看到她的。」

我們倆沉浸在極度的失望中,想從這樣沉重的打擊中恢複過來實在有些困難,但是我們的屋主竭盡所能想幫助我們振奮精神,至少保證在生理上給予我們最舒適的照料。他們為我們準備熱水澡,讓我們享受了用洗髮液梳洗頭髮的奢侈。而那天的晚上我們更是享用了配有餐巾、銀制餐具以及潔凈桌布的美美的一餐。他們還給了我們幾件換洗的衣物,並把我們現在的衣服拿去清洗、熨燙和修補。儘管他們的招待十分周到,但我和艾薇仍深處萬分心碎的悲痛中,我們很難與他們輕鬆地聊天、講講我們的冒險經歷,我們甚至無法拼湊出一段不失禮貌的、客套的對話。那晚,我們睡在乾爽、整潔的床單被褥中,但枕頭卻被眼淚浸濕了。

第二天,我們睡到很晚才起床。我睜開眼的時候,艾薇已經起來了,正坐在卧室精巧的梳妝台前梳理頭髮。艾薇轉過身,笑著對我說:「好吧,娃娃,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繼續走下去。我們都已經走了那麼遠了,所以應該把剩下的路走完。」

「我們可以像媽媽那樣坐火車嗎?」雖然當時我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但我還是問了。

「不行。記住娃娃,火車已經停運了。媽媽和其他人搭乘的是最後一班火車。」

「所以我們只能繼續步行?」

「是的,不過戰爭已經結束,現在會好走很多。而且我們還有可愛的推車,如果你累了,姐姐可以一整段路都推著你走。」

艾薇當時並沒有讓我知道「這整段路」比我們來時所走的路要遠得多,那是另外兩百里的路。不過即使是這樣,我也不想再走了。我依然沉浸在沒有見到媽媽的悲傷之中,這讓我根本無心起程。我怎麼可能還有精神繼續走下去?但是等到我從床上起來,看到艾薇是那麼的樂觀、積極時,我便同意了她的提議。艾薇後來在日記里寫道:

當下我便決定要帶著我的小娃娃向漢堡前進。

艾薇的恢複速度簡直驚人,前一天她還處在無法想像的、劇烈的痛苦之中,而此刻的她,又變得積極陽光、自信滿滿,或許也是因為她別無選擇。要等到火車再度行駛可能需要等上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而在那之前,我們只能一直待在唯德村。儘管可以得到屋主悉心的照顧,可我們姐妹兩人依舊是遠離親人、孤苦無依的避難者。艾薇想盡量讓這段即將開啟的旅程聽起來很有趣,貌似是個很棒的選擇,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這是個迫於無奈的決定。「我們明天就走,」艾薇十分堅定地說,「所以,娃娃,我們好好享受在這裡的最後一天吧!讓我們充分利用今天的時光。」

於是,在那一天中,我們放鬆下來,盡情地沉浸在屋主仁慈而親切的招待之中。我們在那裡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晚上我們又泡了一個熱水澡。在這段與校長一家人相處的日子裡,我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儘管對於他們拘謹的言行我頗感敬畏,不過他們確實都是好心人,也對我們關懷備至。

校長夫婦倆建議我們多住幾天,但是我們執意要立即起程。當校長警告艾薇,一個年輕女孩兒帶著一個小孩子單獨旅行是非常危險的時候,艾薇告訴了他一些我們已經碰到過的驚險的情況,然後笑著說:「不會有比這些還糟糕的事情了。」

真希望艾薇的話是真的……

主人在我們休息的時候一直忙個不停,當晚我們吃了一頓大餐,主人特地為我們宰殺並烘烤了一隻他們自己平日都不捨得吃的雞,搭配著儲存在地窖里美味的瓶裝腌漬水果,再加上一瓶香醇的葡萄酒。

在這頓美好的晚餐結束時,校長說:「我看得出,艾薇小姐,你的心意已決。我不會阻攔你,我也看得出來你的耐力,你帶著芭比已經走了那麼遠的路。與母親團聚的意義對於你來說如此重大,在此刻阻止你們是不對的。但希望你們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我認識兩個明天和你們往一個方向行進的朋友,我希望你們可以考慮與他們一路同行。他們都是正人君子,如果你們能和他們一道,至少在剛開始的一段路上,我覺得比較妥當,我們也會放心一點。你們願意嗎?」

艾薇答應了校長的建議,我們便上樓了,在溫暖而舒適的床上度過了在校長家的最後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們見到了兩位同行的夥伴,和我們一樣,他們也是要回家尋找失散的親人的。第一位是喀拉瑪先生,他大概六十多歲,個子很高,還有點兒駝背,他不需要入伍作戰,但仍被徵召去管理一處供應站。喀拉瑪先生戴著一副眼鏡,因為近視度數很深,所以在他的眼鏡鏡片里可以看到一個個圓圈圈。而當你直視他的時候,他的眼珠會因為折射作用而變得異常巨大,就像是金魚的眼睛,在鏡片後面游移。這讓我感到很奇特,尤其是他其中的一個鏡片碎了,還用膠帶粘了起來,因此遮住了他一半的視線。

另一位是哈根博士,我猜想他應該有四十幾歲,其實要一個小孩子目測出成人的年紀是有些困難的。這兩位同伴對我來說似乎都有些「老」。我並不知道哈根博士在戰爭期間負責什麼任務,他從來都沒有談起過,或許他告訴過艾薇,但艾薇從未跟我提起,即使是幾年後當我們再談起這次漫長的旅途,她也什麼都沒有說。在戰前的和平歲月里,哈根博士是一名學校的教師(在德國,教師常常被人稱為博士),是我們在唯德村的屋主的同事。也許哈根博士入過伍,因為沒有成為戰俘所以目前正在返鄉的途中。他身上沒有穿制服,不過當時有很多人會幫助士兵,為他們提供平民的服裝。我記得他的褲腰上綁著一條粗繩子,可能因為長褲腰圍有些寬大。

我們一行四人向善良的校長和他的妻子揮手道別。新的旅程開始了,我們又一次帶上我們的推車和小背包上路了。夏洛蒂依然被我時時刻刻緊抱在身邊,不過這次我們儲備了充裕的食物,我們準備了麵包、火腿、乳酪,還有校長一家儲放在地窖里、已經腌漬好的蘋果和梨子。同時,他們還為我們準備了幾條毛毯帶在路上用。

剛剛離開唯德村的時候,我們都認為既然戰爭已經快結束,生活也就大致會回歸到正常的軌道上來。我們都沒有意識到接下來的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