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麗與平靜的代價

只睡了一小會兒,我就被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吵醒了,這聲音聽起來無處不在而且沒有間斷,四周一片漆黑,但我發現艾薇此時也醒著,同時感覺到她的身體緊繃得有些僵硬。

「沒有關係,繼續睡吧!」艾薇輕聲說道。

但我還是可以清楚地聽到腳在地上拖曳的聲音,偶爾傳出聲聲的低吟。還有「啪啪」的聲音好像也一直沒有停過。

「那是什麼?」我輕聲問。

「我想應該是牛或者羊之類的動物吧,別擔心,娃娃,棚舍里都會有一些動物,不過它們都是農莊圈養的,很和善的。」

「那個抓來抓去的聲音又是什麼?」

「估計是它們打鼾的聲音,它們的鼾聲跟人類是不一樣的,知道嗎?」

這聲音與前幾個晚上那兩名士兵的鼾聲確實有些不同,不過我相信艾薇,她說是就一定是了。打消了疑慮,很快我又睡著了。艾薇一定也睡著了,因為後來我們倆都被一聲尖叫給嚇醒了。

我們睜開眼睛時,面前是一位神色驚慌、張大著嘴巴的婦人,我們本來打算在被別人發現之前早早地就離開這兒,但農場的人總是在破曉時就起來了,眼前的這位婦人估計是來擠牛奶和羊奶的吧,她看起來大概五六十歲,身材矮小,體型微微有些發福。

「對不起,我們是要回家去找我們的媽媽的,但是我們在途中迷了路。」艾薇趕忙為我們私自闖入穀倉的行為道歉,並解釋道,「就像您所看到的,我帶著一個小孩子,她實在撐不下去了,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想進來睡個覺。」

那婦人依舊是一臉詫異的表情,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艾薇趕緊補充說:「我們可以付給您我們在這兒過夜的費用。」

「別傻了,」婦人終於開口,而她的臉上也綻放出了燦爛的微笑,「等我擠好這幾桶奶,我就帶你們進屋裡面吃早點。快來,你們可以過來幫我一把。」

我在一旁用手牢牢地抱住裝滿牛奶的桶子,以免讓牛給踢翻了,我盡情地沉浸在新鮮的牛奶所散發出的溫暖香甜的氣息中,接下來艾薇和婦人一起把那些桶子提到了廚房。

婦人很高興有個幫手,不然她自己得提兩趟才能完成。我們一起往回走的時候,婦人對我們開始時表現的懷疑有些抱歉:「這種時局讓人不得不時時都小心謹慎。」她看看我們,接著說:「說起來也確實叫人難過,就連對小孩子我們也不能毫無戒備。之前也有很多人經過我們這裡,當然大部分人都沒有惡意,但總有幾個例外的。」

我們來到了他們的廚房,裡面很溫暖,農夫坐在那兒,看到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兩個流浪兒,也不禁被嚇了一跳。不過很快他便開始熱情地招待我們,把我們帶到了餐桌前。農夫看起來比他的妻子老一點,頭髮也灰白一些,這對好心的夫婦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早餐,有他們親手烘焙的麵包和白水煮蛋,還有自家提煉的奶油以及自家蜂巢產出的蜂蜜。農夫的妻子從桶子里盛出新鮮的牛奶,用過濾器過濾之後,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那滋味我至今還記得,既溫暖又香甜,可是我的腦海中一直浮現出奶汁從奶牛的乳頭中被擠出的情景。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有點倒胃口,一口也喝不下去。但是我不想顯得自己不知道感恩,所以我還是說牛奶很好喝。

於是,農夫很開心地說:「再給她來點兒,這樣營養豐富的牛奶,她不一定以後還能喝得到。」

我努力把嘴角往上推了推,微微笑了一下,同時向艾薇使了個眼色,艾薇立刻領會了我的意思。後來趁著那對夫婦出去喂牲畜的時候,艾薇幫我喝完了牛奶。臨別前,這對夫婦還給了我們一杯親手榨的蘋果汁,這可比牛奶要好喝得多。

我和農夫在廚房的餐桌邊聊了起來,那時艾薇正在浴室里梳洗,我試著和主人做禮貌性的交談,於是,聊起了那晚的「鼾聲」。

「我不知道原來牛和羊打鼾的聲音是那樣的。」我說。

「嗯?什麼樣的?」農夫滿臉疑惑地說。

「嗯……是一種持續輕快的聲響,好像有很多小腳在地上行走的聲音。」

農夫愣了一兩秒鐘的時間,繼而便笑了起來:「是你姐姐這麼告訴你的,說那是動物打鼾的聲音,是不是?」

這時艾薇剛好回到了廚房,農夫朝她眨了眨眼睛,說:「你姐姐是個好女孩兒,把你照顧得很好。」農夫不禁開懷大笑起來,並且在嘴裡重複著「打鼾」這兩個字。艾薇也笑了起來,我便跟著他們一起笑,我想一定是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才把他們逗得這麼開心,雖然我並不清楚是什麼。

關於這件事情,艾薇是在行程結束很久以後才跟我坦白的,我聽到的那種「鼾聲」其實是老鼠在棚舍里四處亂竄的聲音。她看到了兩隻老鼠,於是在太陽升起、老鼠跑回洞里之前,她一整晚都沒有合眼,她擔心老鼠會趁著睡覺的時候爬到我們的臉上。艾薇就是這樣,一直以來,為了保護我,她不會讓我知道她的害怕和無助。

早餐後我們並沒有馬上離開,農夫的妻子拿出了她兩個兒子的相片,堅持要讓我們看看,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得到他們的消息了。他們很有可能被派到蘇聯前線去了,因為蘇聯軍隊並沒有像美國和英國軍隊那樣遵守紅十字會的規定,將俘虜的名單不論是死是活全部通報給德軍,蘇聯軍隊拒絕透露任何這方面的消息。這對老夫婦心中還懷抱著一線希望,祈禱他們還活在蘇聯軍隊的陣營里,而不是被葬在了哪個不知名的墳堆里。農夫的妻子還拿出兩個兒子在學校和農工學院獲得的證書、獎狀給我們看,此時淚水一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農夫告訴我們,在沒有幫手的情況下,他們無法長時間地維持農莊的經營,但他們想繼續堅持下去,一直守著農莊,或許有一天他們的孩子就會回來,也許是一個,也許兩個可以一起回來。

終究我們還是要分別,農夫和他的妻子在我們的背包里裝滿了麵包以及他們自製的乳酪,並為我們指出了正確的行進方向,我們便再次踏上了旅程。我們失去了小推車,所以我只能自己背著背包,但只要可以,艾薇就會幫我背。那天的天氣十分溫和,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們找到了一條清澈的小溪,可以喝些水來解渴,然後坐下來好好享受香甜的乳酪和麵包,我們愜意地躺在陽光下,肚子撐得圓鼓鼓的,兩腿放鬆休息著,悠閑快活了好一陣子。

艾薇的背包里放有一小罐像是妮維雅那類的乳霜,每晚在我們入睡前,艾薇都會抹一些在我和她自己的嘴唇上。白天當我們口渴萬分又找不到地方喝水時,她就會把小罐子拿出來,然後說:「我們塗一些乳霜吧,應該會好一些。」這個真的很管用,它可以滋潤我乾裂的嘴唇,而在心理上也安撫了我,每當艾薇在我唇上塗抹乳霜的時候,我都會覺得舒服多了。這個習慣我一直延續到了今天,我的身邊隨時都要準備一支唇膏。

遠方低聲咆哮的炮火聲充斥在我們耳邊,幸運的是,那一整天我們只遇到了幾次在軍機飛過時要被迫平躺在地面上的情況。我們大概已經走了十天左右,四月中旬的山坡上各式各樣的鮮花相繼盛開,山丘上大部分的土地被茂密的樹木所覆蓋,山谷里一片片的莊稼地蓬勃地生長著,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平和、正常,只是隆隆的戰火和爆炸聲時刻提醒著我們仍然身處險境。

在行進的日子裡,艾薇會利用這段時間來給我上課,當然,並不是那種很正式的課程。艾薇會鼓勵我記下所有樹木的名字,並辨別出它們的葉子。幾年之後,我中學時的生物老師穆秋女士曾告訴過全班:「芭比應該成為植物學家,她知道的樹木和植物比我還要多。」艾薇也會在行進的途中教我九九乘法,考我加減法的運算和拼字。她還會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歷史故事,我還記得有一天晚上當我們看到一輪皎潔的明月時,她為我解釋月亮是如何影響潮汐的。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們聽到了激烈的交戰聲,我們似乎又在走向了火力比較集中的地區,然而我們最終卻什麼都沒看到。而這條道路一直引領著我們穿越了茂密的山丘,然後陡降到了一座中古世紀的城鎮——魯多城,那裡豎立著一座高聳的城堡,而它的周圍也簇擁著各種古老的建築物。在進入魯多城之前,艾薇就告訴了我那裡有座城堡,於是,如童話故事裡描寫的那種角樓、塔樓,或是古代英式的那種有碉堡、炮台的城堡形象便進入了我的腦海。可事實上,那裡只有一座建在老房子群落中的十八世紀的宮殿,你根本無法想像當時我有多麼失望。

我們橫越了河面廣闊的薩勒河,之後便進城了,城裡的街道冷冷清清的,沒有半個士兵的影子,只有寥寥幾個行色匆匆的人,他們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我們向人打聽了鎮公社的路,有人告訴我們朝著那一棟紅白相間的建築物的方向走就對了。到了鎮公社,裡面還有幾個排隊等著被安排住處的行人。登過記之後,我和艾薇被分配去城裡的一戶人家中過夜。他們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儘管我們當時看起來很憔悴,渾身上下又髒兮兮的。我們盼望著這一晚可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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