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六點,我們再度起程,而夜間所經歷的一切依然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腦海中。走出麵包店時,我並沒有看到昨天被槍殺的人的屍體,或許有人已經把它移走了,但也有可能是艾薇帶著我繞道而行了。她一如既往地竭盡全力想要將我與外界的危險隔絕。艾薇讓我把夏洛蒂拿在手裡,我當然是樂意至極,但與此同時我還要遵從一個指令,當艾薇叫一聲「夏洛蒂」的時候,我就要迅速將洋娃娃舉起、遮住前面的視線,同時還要低頭看著地上,保證我能繼續往前走。「娃娃,你不要抬頭看。」艾薇一邊抓緊我的手臂向前帶路,一邊說著,每當聽到她這樣說時,我就知道肯定又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艾薇不想讓我看到沿途躺在地上的屍體,不過我還是瞄過幾眼,我看到了軍人,也有平民百姓,根本分辨不出男女,有時還能聞到屍體的腐臭味。這又是另一個久久縈繞在我心頭的氣味,讓人感到不悅的氣味,而且任何人聞過都會終生難忘。
艾薇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喊「夏洛蒂」,因為許多狀況實在是始料不及。史督茨豪斯一帶猛烈的交戰造成了嚴重的人員傷亡,一路上簡直是橫屍遍野,幾個顯然經歷過炮火轟炸的村莊的地面上、仍然冒著火焰的廢墟里,以及成堆的碎石瓦礫中躺著更多的屍體。
我們還看到了德國的武裝車隊,瞥見了那些被塞進卡車後面、滿面愁容的士兵,被帶往遠方的戰場,也許永遠不能再回來。
我依然只是個孩子,不明白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轉向艾薇問道:「他們為什麼不回家?」
艾薇被問得淚流滿面:「他們不能那樣做,娃娃。他們沒得選擇,還記得我跟你說過軍人的天職是什麼嗎?他們不能回家,他們得去打仗,那是他們的義務。」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那一輛輛載滿士兵的卡車漸漸消失在路上,那是他們的宿命,誰都無能為力。
我們繼續前行,走在一條筆直的、通向克拉芬可村的大道上,五天前美國人剛剛佔領了這個區域。在我們旅程開始的三天前,也就是四月四日,他們解放了歐爾杜魯夫附近的一個強制服役的勞工營。我們經過那時,根本不知道有這樣的營區。對於我的國家所犯下的深重罪惡,我知道我們無法用什麼來贖罪和補償。我是以一個孩子的身份介入了這場戰爭,從一個孩子的角度目睹了這場戰爭,大人們刻意地保護著我,但即使是姐姐和其他家人,對於納粹分子在營區里對人類所施行的一切駭人行徑也一樣毫不知情。
形勢變得越發地險惡起來,我們可以聽到大炮持續的重擊聲,如不停低吼著的雷聲般猛烈,緊接著又聽到輕型武器所發出的「劈啪、劈啪」的響聲。槍炮射擊出去的尾光一路搖曳,就像是熾燃著的流星划過天空。我們的左邊是一片脫離道路的、向前方延伸著的土地,由一塊塊的田地拼湊而成,遠處還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幾個灰色教堂的尖塔;我們右邊的地勢十分陡峭,滿山遍野都是冷杉樹。我們是這路上可以看到的唯一的一對行人,這地方靜得有些詭異,而且根本沒有人煙。戰爭似乎離這裡還很遠,可就在我們沉浸在這清冷的氣氛中時,飛機突然毫無預警地出現在了我們的頭頂的上方,並開始往下俯衝,對著道路瘋狂地掃射,幾乎所有的飛機都在同一時間加入了其中,一場混戰在我們左邊的田野上空隨即展開。由於路面有些傾斜,那些飛機看起來就像和路面一樣高,我可以清晰地看見裡面的飛行員,當然,還有德軍和美軍飛機機翼上的空軍標誌。
我們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不尋常的景象,愣在那兒一動不動。飛機在我們頭頂盤旋呼嘯,炮彈在我們中間來回穿梭。「趴下!」艾薇突然意識到我們已經身處險境,於是大叫起來,我倆迅速平躺在了左邊路旁的小樹叢里。我們就這樣平躺著,聽到一次又一次的爆炸聲,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直到確認飛機已經離開。但這還遠沒結束:從我們下方的田野處傳來了猛烈的炮火聲,炮彈在我們的四周爆炸,我想它一定擊中了前方的樹叢,因為地面不時產生劇烈的震動。艾薇伸出手在周圍摸索著,最終找到了我的手,再次告誡我不要亂動。我的左腳浸在了一個水坑裡,而右腳因為沒有伸展開,已經開始感到有些僵麻了,但我仍絲毫不敢移動。春季的晨光原本將大地照得暖暖的,但是現在我只感覺到一股刺骨、瘮人的沁涼。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有螞蟻開始往我的臉頰上爬,我不得不把頭靠在地上磨蹭著把它們弄走。事情來得很突然以至於我們的小推車還留在馬路上,我把夏洛蒂抱在懷裡,開始用艾薇教給我的辦法來躲避戰火和硝煙帶給我的恐懼,我緊閉雙眼試著去想一些美好的事物,我想到了媽媽、我們在漢堡的家、在磚塊工廠的玩耍,還有我的小狗倫皮;我還想到了聖誕節時,我們每個人眼睛裡映著樹上閃亮的燭光,還有那些用華麗的彩紙包裝的節日禮物;我想起了露西,我的姐姐,她在天堂一定會有天使為伴,我祈禱著她會在那裡看著我們、保護著我們。
戰火一度停歇,我們聽到了有個聲音在叫我們:「那邊的兩個女孩兒!過來這邊,快點!」
我仍然平躺在那裡,只是睜開眼睛將頭慢慢地轉過頭去,最終看到了一名德國士兵,他正躲在馬路另一邊的樹林里,他低低地蹲在那裡,用手勢比畫著要我們跑到他那一邊。艾薇拉起我的雙腳,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我跟著她低頭穿過馬路,並趁機抓住了我們的小推車。就快要到達另一邊的時候,士兵立刻跑上前抱住了我,迅速地將我拉進叢林里躲了起來。炮彈仍在天邊飛嘯,有人在我們上面的小山頂開火回擊,瞬間,炮彈明亮的火光拖曳著的軌跡在山丘上的松樹林間划出一道道裂縫。
士兵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臂,急忙地說:「快,沒時間了,我得把你們先送到山丘頂上去。」而我和艾薇還都氣喘吁吁地沒定下神兒。
士兵很快開始了行動,一手抓緊我,一手抓緊艾薇,艾薇還拉著放置我們所有財物的小推車。我們三個人開始一起向陡峭的丘頂爬去,坡上並沒有山路小徑,我們得繞過樹林、在灌木叢中一直努力地往上走。我感覺很累,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像是走了一輩子的路,但我們不能停下來,炮彈還在我們頭頂盤旋。那士兵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將我用力往前推,讓我可以繼續走下去。
當我們快要到達山頂的時候,災難降臨了。我一直都依靠著士兵的力量向上爬,可是因為需要清理擋路的灌木,士兵突然把手鬆開了,就在那一刻,我跌落了下去,一路翻滾到了山腳下。因為不斷地滾動,我撞到了樹上又被彈到了灌木叢里,之後又滑下了碎石堆,感覺像是跌落了很久一樣,但實際上我是一下子就滾回到了山腳下,恰恰停在了我們開始爬山的樹林邊緣。
我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整個人就筋疲力盡了,身上到處是瘀傷和擦傷,我簡直被嚇壞了,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大叫:「不要動!」於是我遵照命令地躺著不動,同時想起了艾薇之前跟我說過的,假裝已經死掉了,這樣敵人就不會注意到我了。我努力地將我的身子儘可能地平壓在地面上,右腳扭曲著被壓在身體下面,疼痛感傳遍全身。
我聽到了炮彈呼嘯而過的聲音,還有它們擊中我頭頂上方坡地時所發出的低沉的巨響,有幾次我甚至還聽到了樹根被炸裂、連根拔起時所發出的悶雷似的響聲,我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這讓艾薇認為我已經死了,山頂那端的她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以免自己哭喊出來。
我躺在那裡,時間就像是跨越了永恆那樣長久,後來我聽到了樹枝間輕微的爆裂聲,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快,用力跑!」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又被拉著站了起來。還是剛才的那名士兵,他再次冒著生命危險跑下山來找我。他半拖半拉地將我帶到了樹林間的一個隱蔽處藏了起來,微笑著說對我說:「好的,小傢伙,現在我們得再回到山上去,因為那裡比較安全。」
當他那粗粗的手掌再次握住我的小手時,我覺得非常安心。我靜靜地抓著他的手,經歷漫長的路途重新返回山頂,這一次他非常小心,確定自己再也沒有鬆開緊抓著我的手。我們穿過茂密的灌木叢,沿著鹿和其他森林動物踏出的小路向上爬著,艾薇在一塊靠近山頂的一小塊兒空地上等著我們。在我們快要到達的時候,艾薇衝上前一把將我緊緊地抱在了懷裡,然後開始幫我把身上的葉子和樹枝輕輕撥開,為我重新綁上了那條套在辮子上的紅白相間的頭巾。「天啊!我的娃娃,我以為我失去你了。」她哽咽著說道,「我要怎麼告訴媽媽?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我的小不點兒?」
接著從灌木叢里走出了更多的士兵,他們急忙將我們帶到了樹林後面的安全地帶。艾薇抱著我,小心翼翼地看護著我。我們一起背靠在木頭上坐著,緊緊地握著彼此的手。
炮彈的轟炸仍在持續進行著,飛機已經離開了。最後對峙的火力總算是趨緩了,我們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發現我們原來是身在一處小型的部隊營地里。它利用樹林作為掩護,因為地勢較高,所以能俯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