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上逃亡之路

我始終都不知道究竟是誰決定我們必須撤出波蘭走廊,穿過歐德和耐思河上的橋返回德國。這或許是柏林當局下達的命令,又或許是當地相關部門的決定。但不論是哪邊做出的決定,我們都沒有提前得到通知。我們突然就被告知為了阻斷蘇聯軍隊前進的行程,波蘭和德國之間的橋樑將要被炸掉,而如果我們想要離開,就要儘快趕路。一旦橋被真的炸毀,再想回家,就猶如登天般困難了。

波特斯夫婦住在莊園的大宅里,一聽說每個人都必須離開的消息,便立刻派了位波蘭馬夫來通知我們,六小時後會有人來接我們,我們需要立即收拾好行李。不過事情並沒有像他們希望的那樣進行。馬夫在得到消息之後立刻趕回家去通知了自己的家人,他並沒有顧及到這三個德國姐妹和她們的孩子所處的境遇。面對蘇聯軍隊的攻擊,他們和我們身處著同樣的險境。因此在一切都處在動蕩不安的情況下,我不能責怪他,即便這個馬夫並沒有及時地向我們傳達消息。

但是農莊里其他一些波蘭工人的行徑是我絕對無法原諒的。這起突發事件引發了強烈的驚恐,一個波蘭工人開槍殺死了波特斯先生。我想他們的這種行為是對那些在他們的土地上進行殖民統治的德國人的報復和抗議,因為有一些德國人對他們確實非常刻薄和殘酷,只是當時我們並不知情。但波特斯先生並不是那樣的人,他是個好人,而且非常照顧替他工作的波蘭人,他不應該為德國軍方的所作所為負責。另外一些波蘭人,在知道波特斯先生遇害之後,立刻幫他太太挖了個墳坑,波斯特夫人甚至沒有片刻的時間為他哀悼。她和我們一樣,一分一秒的時間都不能浪費,她也需要立即展開回國的艱辛旅程。

直到一輛由波特斯太太派來的四匹馬車抵達,我們才知道了關於撤退的消息,那簡直猶如晴天霹靂。在這個寒風瑟瑟的一月天里,我們原本舒服地待在家裡,全身上下都包裹得暖暖的,卻從沒想過我們需要馬上為逃離作好準備。

我們八個人坐在馬車的車廂上,它是那種一般用來運牛奶的大型無頂的車廂,所以上面的空間足夠大,裡面還鋪上了一層乾草。由於需要立即動身,我們只是匆匆取出了一些路上會用到的生活必需品。正是寒風刺骨的冬天,我們小孩子身上套著好多層的衣服,我穿上了外婆給我織的毛線褲襪,褲襪是與小背心外的針織緊身內衣連在一起的,外面還要穿上幾件上衣,再套上很多件罩衫,此外我們還帶走了成堆的毛毯。此時我想起了我親愛的狗狗,我跑到了我們旁邊的波蘭家庭,親手把狗狗交給他們的兒子彼得,又是一次令人傷感的離別,而且根本就沒有逗留的時間。當時我真的覺得我很快就能回來,然後可以把狗狗接走。我們這些小孩子,雖然知道要想盡辦法從蘇聯人的手中逃走,知道他們是敵人,是要害怕的人,但也就只知道這些而已。

裝運行李的過程非常匆促,一袋袋的食物就這樣被丟進了車上的乾草堆里,以至於我們把一整袋的鹽當成了一包干豆,而這卻成了意想不到的驚喜,因為後來它被撒在路上,用來清理結冰的路面,為我們解決了很大的問題。母親依舊是提著她那個不論到哪兒都隨身帶著的手提箱,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她的餐具、連同我們的相冊都能夠幸運地保留到今天。

我們一個個爬上了馬車,開始了逃難的旅程。外婆堅持要坐在車廂的後面,她拒絕像我們其他人一樣蹲坐在乾草堆上,總是對著馬匹屁股看,這一點讓她感覺很不舒服,於是一隻餐椅就被匆匆地舉上了馬車,擺在了後面。外婆挺坐在那兒,頭戴一頂寬邊的黑色草帽,看起來如皇室般高貴。這帽子也是另一個我們家中的女人們能化腐朽為神奇的例子——外婆親手編織了這頂帽子,並且把它漆染成了黑色。遺憾的是,這頂帽子並不適合在這個冰天雪地的日子佩戴。沒過多久,冰雪便落滿了我們的全身,而帽子上的黑漆也開始慢慢脫落,一條條黑線沿著外婆的臉龐流了下來,但外婆依舊是靜靜地坐著不動,努力地維持著她的尊嚴。母親幫外婆把帽子摘下,並為她圍上了一條和我們一樣的披肩。這一幕看起來一定有些怪異:所有的人都擠在鋪滿乾草的馬車上,並且都還撐著傘遮擋風雪。

莊園大宅里的一個僱員駕駛著這架四匹馬的馬車,我們很快就趕上了前面的車隊,其中包括波特斯太太和她的親屬所乘坐的馬車。

當時的我並沒有過多地考慮波特斯先生為什麼不在,而是很自然地認定他是因為需要留下來處理農莊的事宜才沒走。一直到了後來才有人告訴我們這些小孩子他過世的消息。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傷心不已,他是個很慷慨的人,而且待人又和善,我非常喜歡他。父親入伍之後,一直是他在照顧我們全家人的生活,命運如此對他實在有些不公平。

車隊大約有八或十輛馬車,它們一起駛向了離此地約兩百里遠的德國邊界,同時我們還有一小隊備用馬匹,這讓我們能夠在馬匹疲累的時候適時替換。於是,又一種難忘的氣味飄進了我的回憶,那是裝滿乾草和燕麥的飼料袋散發出來的,為了不讓珍貴的食物撒出來,袋子被套在了馬嘴上,那潮濕的氣味聞起來就像是新割下來的青草一般。

運送牛奶的馬車輪子的外圍是橡皮圈,所以在雪地上並不太好走。由大片石板鋪成的路面上也出現了不少的縫隙,這會令輪子卡住或是打滑,我們有好幾次險些在雪地里翻了車。

行進中的馬車隊伍是不可能停下來的,如果有人想上廁所,我們只能跳下馬車,快步奔向草叢,再跑回來追上馬車,反覆幾次動作就越來越熟練了。好在隊伍行進的速度還算慢,我的小短腿還是有可能比馬車跑得快些的。可漢寧還太小,不能跳下車去。他戴著一頂小皮帽,帽子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禦寒的耳罩,看上去有點像大偵探福爾摩斯戴的那種帽子。當他說要小便的時候,外婆告訴他可以把帽子摘下來,在帽子里解決,這讓他很生氣,他拒絕照做。僵持到最後,只得是一個大人把他抱過車沿讓他在車子外面方便。時至今日,漢寧已經是六十好幾的老人家了,我們依舊是開他的玩笑,說他需要往他的帽子裡頭尿尿。

波特斯家有幾輛十分漂亮的全罩式馬車,塗著閃亮的黑漆,顯得十分高雅,它曾經往返於鄉野間接送我們上下學。馬車的車身十分華麗,外面還掛著燈籠,裡頭鋪著長毛坐墊,還配有上下車的階梯。大人們很快就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先讓外公和外婆坐進了有遮篷的馬車裡,而到最後我們也都坐在了這種舒服的馬車裡。我們之前的馬車則主要用來運載我們的物品。我們晝夜兼行,為了儘可能快地趕路。夜裡我們就挨著彼此的身子,再蓋上毯子睡覺。車夫坐在馬車的最外頭,把帽檐拉得低低的,身上包裹著厚厚的毛毯。他們究竟是波蘭人還是德國人,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我記得如果外面的天氣晴朗,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會獲准到外面跟他們一起坐著聊天,偶爾我們還能親手握一下韁繩,感覺十分刺激。

伴隨著車輪發出低沉的轉動聲,我們繼續前進,就這樣度過了好幾個漆黑的夜晚,即使偶爾經過了城鎮和村莊,周圍仍舊是一片漆黑:不僅沒有街燈,連房子也沒有開燈,我們就這樣在無邊而廣闊的天際下無止境地走著,只有頭頂上的點點繁星。如果白天的時候入城,我們會經過當地長官和社會福利團體在學校或是社區等公共場所設置的休息站,這裡為過客提供湯品,有時會有韭蔥馬鈴薯湯或是豌豆馬鈴薯湯可以喝,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用高湯調製成的清湯,即便如此它們喝起來也很美味,我們對此都心存感激。我們自己並沒有停下來煮飯的時間,而路上所帶的麵包也變得越來越硬了,大人囑咐我們要細嚼慢咽,而這些湯成了最棒的佐餐,把麵包泡在清湯里,之後我們就能享用那完整而溫暖的一餐,那些熱氣從湯鍋中徐徐冒出的美妙影像到現在還時時浮現在我的面前。我們會用自己帶去的金屬淺盤去盛湯,小心翼翼地踱步走在鵝卵石上,讓腳底暖和起來,但同時也要很小心,確保我們渴望已久的熱湯不要灑出來。

車隊暫停休息的時候,我們會從隨身帶著的食物中拿出最為珍貴的蘋果和蘿蔔來餵給那些馬匹,好讓它們知道我們是多麼感激它們替我們拉車。記得有位大人曾教我如何把握著食物的手平展伸出,讓馬兒那毛茸而溫濕的嘴巴在我手上嗅食食物,那種痒痒的感覺我至今還記得。

沿路上還有很多車隊,但這其中並不包括汽車和貨車,因為它們都已經被軍隊徵用,更何況當時根本買不到汽車的燃油。我們時常身處一大串車流中,有時前頭有馬車的輪軸斷了或是在雪中翻了車,車隊就會被迫停下來,這時所有的車夫都會跳下來幫忙——行進中的車隊組織得很好,非常有效率。一旦進入小城或是村莊,我們就會被分批帶到不同的湯品供應廚房,當我們再度上路時,不同的車隊就會被分配到不同的線路上,這樣做是為了讓我們不至於全都擠在同一座橋上。那些來為車隊提供食物的志願者有的是波蘭人,其他的則是在瓦爾特納區住了大半輩子的德國人,即使面臨蘇聯軍隊的威脅他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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