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終生難忘的日子——1943年7月25日,英軍和美軍的炮火對準了漢堡,向漢堡發起了大規模的空襲,此次炸彈的密集度和猛烈度超過之前任何一次。漢堡之所以成為被攻擊的主要目標,是因為它重要的戰略地位:它是德國第二大城市,人口超過一百七十五萬,並且擁有德國最大的港口。漢堡還是一座重要的工業城市,其造船廠在源源不斷地製造德式潛艇,在這場突襲發生前兩年,這裡幾乎每個星期能生產出一艘以上的潛艇。此外,漢堡還擁有生產軍機組件的工廠、多間機械製造工廠以及重要的煉油廠。因為上述原因,漢堡無疑是英美聯軍首要攻擊的目標城市。
漢堡成為被攻擊的目標,事實上在我們離開這裡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儘管因為當時年齡小,還不知道為何它會成為首選的攻擊目標,但那時的我已經知道「空襲」的意思。當防空警報一響,我們就會立刻跑下樓躲進公寓底下的防空洞,以免被轟炸機的進攻所波及。在當時幾乎每棟建築里都有防空洞,所有居民都會在那一刻走進防空洞里,擠在一塊兒,等待空襲的結束。之後有人會試著爬到上面看看有沒有什麼事發生。我們的大樓總能幸免於難,這對我們來說還算是比較幸運的事情。
在我六歲生日的前兩個月,也就是那年的七月,我跟隨父母已經到達了遠方的波蘭,而那時漢堡正經受著猛烈的襲擊。短短几天之內,超過一萬噸的彈藥襲擊了我們的城市,在這場突襲中有五百位聯軍的飛行員犧牲,並有四萬四千六百名德國普通民眾失去了生命。他們之中有些是直接被炸彈炸死的,更多的則是被建築物間燃燒的大火給燒死的。漢堡有一半以上的房屋被摧毀,九十萬人流離失所,無奈之下很多人逃出城去。為了照顧受難的民眾,雖然隨時都可能遭到襲擊,但火車依然照常行運,並免除了車票。沒坐上火車的人則要想別的辦法逃離,有的搭乘馬車,有的只能徒步前行。
後來我們收到一個消息,有一天炸彈直接命中了我們位於凡貝克修斯路的大樓,整座大樓都毀了。幸運的是父親、母親、艾薇和我都平安無事,但我們也為失去了所有的財產而感到遺憾。除了帶在身邊的財物,我們失去了一切,尤其是露西留下的每一件物品。這對於我的母親來說,無疑比炸毀她自己所有的物品更令她心痛。
空襲過後,我們焦急地盼望著其他家人平安的消息,這個等待的過程著實令人寢食難安。幸運的是,外公、外婆、希達和意瑪阿姨以及她們的孩子,當時都躲在防空洞里所以全都安然無恙。不過和其他家庭一樣,他們的房子也在空襲中被炸毀,而兩位去打仗的姨父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家人聯繫了。因此,他們只能去投靠那些在郊外建有房子、且沒有遭受空襲的親戚。我們家無疑是最好的選擇,於是父親開始接應那些前來投靠我們的親戚,他們全部來到了瓦爾特納區和我們會合。
父親有位名叫波特斯的朋友,經營著另一間大型農場。他告訴父親就在附近的普尼茲鎮有一間空屋,那座單層樓建築非常寬敞,一個磚塊工廠的經理曾住在這裡,後來磚塊工廠關閉了,那間房子也就空在了那裡。房子距離馬路不是很近,後方有一道長五百米左右的軌道,直接通到磚塊工廠。我父親很喜歡這套房子,於是我們全家都搬到了那裡。
那是間裝修華美、房間眾多的房子,客廳寬敞明亮,還有四間大卧室,全都與公共房間相通。外公、外婆共居一間卧室,三個姐妹與其兒女各居一室。我不記得大家是如何到達那棟房子的,但是我記得我們是同時抵達的。然後在父親的帶領下,我和母親到了他為我們選好的卧室。每個小家庭都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卧室床上,沒有人爭吵誰的房間更好些。每個人都感到如釋重負,因為頭頂上終於有了堅固的屋頂可以保護我們的安全了,而且我們能在新的房子里再次團聚也是很難得的。
為此大家一直歡欣鼓舞,但是有一天一封電報打破了我們平靜的生活。母親拿來電報細讀起來,讀完之後她就哭了起來。原來電報命令父親必須在指定時間到某個軍需庫報到,這意味著什麼,母親非常清楚。父親已經上了年紀,然而他身上的殘疾以及他所處的重要職位,再也不能保護他了。這些之前免服兵役的男子,在德國士兵短缺的情況下,也要跟著走上戰場。很快,年輕的男孩們也在徵召之列,他們也都收到軍方公文,要求他們入伍,盡他們的國民義務,與敵軍進行最後幾輪的戰鬥。在所有被重新徵召的人當中,我父親的情況屬於最糟糕的一個,他要到對抗蘇聯軍隊的前線去打仗。
大人向我們隱瞞著事情的真相,只是告訴我父親要出門一段時間,不想讓我知道他們的擔憂。在父親離開之前,父母帶我去拜訪了他們的幾個朋友,其中一位朋友養了一隻臘腸狗,而且剛生了一窩小狗,這讓我滿心歡喜。更令我激動的是,就在我們要離開時,他們送了一隻狗寶寶給我。我想大人們這麼做,都是為了讓我開心,讓我不去想父親將要離開的事。我給那隻小狗取了一個名字叫倫皮,它非常通人性,也很討人喜愛,等稍微再大一點的時候,它就喜歡跟著我四處亂走。
送走父親之後,我們在新家繼續過著日子。這房子除了有四個側卧之外,還有一間大客廳,客廳裡面有一個大壁爐,而在壁爐的上方裝著一個烤箱。打開烤箱的門,就能放入蘋果或馬鈴薯等食物進行烘烤。木炭或煤炭等燃料則要從壁爐另一端的房間添入。壁爐一整天都在燒著,只有晚上我們才會將火調小,而裡面的灰燼一天清理一次就可以了。烤箱上貼滿了閃亮的綠色陶瓷,在它旁邊有一個長凳,我們可以在這裡坐下取暖。此外,屋子裡還有一間用餐室、一間比較寬敞的廚房,後面有一間儲存室以及另一間廚房,裡面有可以製作乳酪和奶油的攪乳器、一個專門用來將甜菜熬煮成糖漿的鍋爐,還有一個為專洗白衣服而設的洗衣台,以及一間舒適的淋浴室。
對於我們這些已經沒有多少積蓄的人來說,還能住在這樣一間設施齊全、裝修舒適的房子里,確實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我身邊留下的衣服和玩具都是父親帶給我的,母親的那隻咖啡色的小皮箱,自從她住院就一直帶在身邊。皮箱里放著嶄新的毛巾、精緻的香皂、貼身的內衣褲、柔軟的睡衣和睡袍,以及一套總是隨身攜帶的純銀餐具。這是我們家的傳統,每個人都有一套專屬於自己的純銀餐具,握柄上刻印著主人的名字。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一了套自己的餐具,不過在後來的一次搬家中丟失了。不過意瑪阿姨送給我的湯匙——作為堅信禮 的禮物——我至今都還珍藏著。謝天謝地,我母親的那本相簿她仍帶在身邊,否則我們以前生活的種種場景以及露西所有的影像早也就灰飛煙滅了。
我的外婆外公、我的兩位阿姨及其她們的孩子,所有的衣物就只有他們身上穿的那一套。不過這不是問題,我們家的女人都很善於縫紉,哪怕是零碎的布料,她們也能將其縫製成一件能穿的衣服。我們這些小孩子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只要好好玩耍就可以了。
希達阿姨與我母親有一個十分相似的地方,她有兩個已經成年的孩子以及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大兒子叫做烏里希,人在希特勒青年團里;另一個是女兒,名叫德克拉,和艾薇一樣去了德意志女青團教書。儘管我們住的房子空間還算大,但烏里希來看我們的時候會把一間空房變成了一個大鳥籠。他會抓來不少麻雀和杜鵑,把樹枝、食物和水都放在裡面,還捉了許多喂鳥兒的蟲子。我們給他起了個十分貼切的昵稱——「瘋子」——不過被氣瘋的往往是兩位阿姨,當她們看到房間被亂飛的鳥兒弄得一團亂時,簡直就快被氣炸了。烏里希則被迫將鳥兒全部放生,當然,還要把房間清理乾淨。
我們在一起到處調皮搗蛋的時候,烏里希總是充當著首領的角色,他比我和弗克要大八歲,而且他當「首領」很有一套。每次他想讓弗克和我順從他的話時,他就會說:「芭比可比弗克勇敢多了呀!」我最喜歡聽他這樣說了,為了要證明他說得沒錯,我總是會按照他的遊戲規則執行。而弗克因為急著證明他和我是一樣的勇敢,自然也都聽他的。
為了冷卻剛做好並且還在發熱的磚塊,這間老舊的磚塊工廠的旁邊有幾座人造的池子。工人會先把發熱的磚塊搬運到車廂上面,再把車廂推到小軌道上,然後再轉運到大軌道上,這樣磚塊就會自然地滑入水中,得到冷卻。這些設備至今仍然能夠正常運作,而軌道和車廂都大到足以讓我們全部爬進去,所以我們常常上那兒去玩,並且樂此不疲。不久,聽說有人在稍遠些的池子里溺水,母親得到這個消息後便警告我們不準再靠近池子,不過在烏里希的領導下,我們依舊是我行我素。
烏里希告訴我們磚塊工廠里會有狐狸出沒。這座工廠本身是一棟三層高的建築,我們沒事就喜歡在裡面閑逛。烏里希說得一本正經,還說我們可以像朋友一樣照顧那些狐狸。不過在我看來,那裡唯一會存在的生物大概就只有老鼠和蝙蝠。母親隨身攜帶的衣服中有一條可以圍在脖子上的狐狸披肩,像項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