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金融危機中的製造業 第十二章

但柳鈞畢竟還不至於沒策略,不會無緣無故就召集中層以上管理人員開一場宣誓會,發誓不會以裁員來度過危機。作為一個管理人員,耐心,是必備的素質,他必須耐心等待時機的出現。而內心深處,其實更願意那時機不要出現。

趁著全公司上下因飯碗危機而人心惶惶,柳鈞與羅慶開會,商定調整崗位架構。羅慶工作積極主動,勇於表現,柳鈞逐年擴大對羅慶的授權,眼下羅慶已經成為公司的副總。崗位架構調整是羅慶提出,羅慶認為公司從無到有,又從幾十個人發展到而今的千人,卻依然沿用最初制定的架構,期間最多只做了一些小的改動,導致公司管理重床疊架,職責不明,條理不清,人浮於事,內耗漸增。調整架構的構想早在去年已經有了定論,柳鈞也已拿出方案與各部門負責人討論可行性,原定於今年推廣實施。但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讓架構調整困難重重,公司很難很難勸說員工做出與原有的勞動合同有所不同的崗位變遷,上升容易,下遷很難,即使平調也是非常困難。因此架構調整設想一拖再拖。反而,眼下瀰漫在整個工業區的倒閉風和裁員風幫了柳鈞,當一個問題擺在面前,「調整崗位還是失去飯碗」,大多數人息事寧人地選擇了前者。餘下的少數,便容易各個擊破。

這一次的調整,柳鈞明刀明槍擺明了鐵腕,沒有迴旋的餘地。鐵腕必然招致反彈,現在的人誰都不笨,尤其是騰飛騰達多的是受過良好專業教育的員工,反彈的人直接走了依法保護自身利益之路。柳鈞早就做好應對預案的,不外是根據勞動合同法做出補償。然而,為配合調整的強硬需要,他勢必不可能很順利地對賠償要求有求必應。但他擔心一件事。年初時候勞動局曾經重手做出警告,對於不遵守新法的公司開出巨額罰單,很多人私下議論,那罰單的數字足可以讓一家公司倒閉。而且聽說這麼重手處罰的不止本地,而是全國同唱一首歌。企業任何與新法擦邊的作法,都會被勞動局放大了研究,放大了警告。柳鈞有點兒擔心公司的調整動作會被抓典型,他讓辦公室主任提前向勞動局投案自首,說明情況,回覆卻是讓柳鈞目瞪口呆。官員口頭表示,眼下工業區的首要任務是保證企業存活,對於新法的執行暫緩,有些不是人命關天的勞資糾紛他們會酌情手下留情。雖然沒有文件,可是柳鈞相信他們確實那麼在說,那麼在做。他連忙向狐朋狗友廣而告之。說到原因,他想到錢宏明曾經跟他爭辯過的有關房改為什麼教改為什麼的利益站位,他根據錢宏明的理論推而廣之分析勞動局的口頭答覆,原因就是那麼簡單。畢竟,財政收入還是要靠著企業的稅收的,企業首先是不能倒的。在企業不倒的前提之下,新法可以有力貫徹實施,但是當企業在目前的經濟大環境下搖搖欲墜之時,新法可以靠邊站。如此匪夷所思,令柳鈞一再感慨錢宏明分外冷峻的眼光。

出差開行業會議的時候,柳鈞接到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要求他去辦理嘉麗的取保候審。柳鈞只記得律師為錢宏英做取保候審,但被錢宏英意外拒絕。可他們並未提出給嘉麗取保候審,怎麼公安局反而主動來電。他給律師去電核實,果然事出意外。他想到自己還得過兩天才回家,就讓崔冰冰去辦理。崔冰冰沒時間,也沒精神關心這種事,索性一個皮球踢給掏錢請律師的公公柳石堂。

柳石堂急他人之所急,恨他人之恨,這個他人當然是錢宏英,他對嘉麗非常不滿。錢宏英自首去之前差點因弟弟之死而精神崩潰,破天荒地抓住他哭訴了一天一夜,咬牙切齒髮誓出來後絕對不放過嘉麗。柳石堂當然不可能替錢宏英動刀子,讓他出面去保嘉麗,他心理很不平衡,總想做點兒什麼手腳。因此他不願律師跟隨,再說,他也不捨得那論分鐘計價的律師費,他相信他這個老江湖沒有邁不過的門檻。

果然,現在的機關辦事人員非常的熱情主動,一聽說他來保嘉麗,立即尊老愛幼地領著他辦完所有相關手續,他說他不是親戚不是朋友拿不出那麼多錢,就給他打了折扣。一直等到柳石堂被領到醫院將人領到手,才明白人家那是甩了一個燙手山芋,嘉麗這種在案子里無足輕重的人,眼下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又是敏感的外籍身份,那是個誰都想甩的包袱啊。柳石堂犯難了,他想不出該怎麼處置閉著眼睛掛著吊針的嘉麗,可是不處置,在兒子正出差,兒媳還被他孫女拖著的情況下,唯有他來當這個嘉麗的老家佣了,蒼天啊。

問兒子,兒子不知道嘉麗父母的聯絡方式,問公安局,問出來的卻是他兒子的地址電話,通過律師問錢宏英,也只知道嘉麗父母所處的城市。柳石堂只好帶著保姆,守在嘉麗的病床邊,等她睜開眼睛說話。崔冰冰本來不想沾手嘉麗的破事,可是看到公公如此犯難,只得處理完工作之後,於夜晚九點多來醫院接替了筋疲力盡的公公。柳石堂看看心裡很滿意的要財有財,要身份有身份,要家世有家世的兒媳,再看看病床上閉目不醒的嘉麗,拖兒媳出去走廊說知心話。

「阿三,這事兒吧,你一定得在阿鈞回來前處理妥當。我告訴你啦,男人性子里都犯賤,看見林妹妹都走不開身。裡面躺的那個,你千萬別讓阿鈞接手,阿鈞是老實頭,那女人不知多想沾上阿鈞找依靠呢,你要是不防著,到時候很麻煩。我走了,我讓醫生給她用了不少好葯,醫生說她會醒來,不是什麼死人的大病。」

崔冰冰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她正討厭嘉麗幹嘛將聯繫人設定為非親非故的柳鈞呢,幹嘛總抓著她老公不放,害她不得不將女兒扔老媽那兒,來醫院做胖丫頭。一直等到嘉麗終於在十一點多悠悠地醒來,兩個人的視線終於對焦,崔冰冰才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口長氣,微笑道:「嘉麗,歡迎你出來……」

「宏明……宏明……真的……嗎?他們對我說話總是真真假假,我不相信。」

「是真的,宏明在生命最後一刻,一直與柳鈞連線通話,柳鈞好幾天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的懷疑我很理解,不過這已經是既成事實了。目前骨灰盒在我們這兒暫寄,我們不知道怎麼聯繫你父母,又見不到你,宏明也沒留下遺言該怎麼處理他的後事……」

嘉麗從睜眼開始就哭泣,可是崔冰冰卻看到很少的眼淚,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眼淚,可明明嘉麗都哽咽得無法說話。崔冰冰怎麼勸都沒用,嘉麗哭了很久,才問:「宏明……跟柳鈞說了什麼?」

「你身體太弱,我暫時不方便跟你說,柳鈞將當時的通話做了個筆錄,打算以後交給小碎花的,你回頭恢複了再看。你背得出你父母家地址電話嗎?讓我來立即通知伯父母你平安出來的好消息。」

「我爸媽會傷心死的。小碎花也會哭死。怎麼能通知他們呢。」

「是的,但他們遲早得知道此事,遲早需要面對現實,宏明也得儘早落土為安,是吧?別說是你擔心你爸媽和小碎花,連柳鈞都不敢面對呢,甚至他不敢面對你,出差去了。但現在是一家人抱成一團的時候了。」

崔冰冰耐心地循循善誘,分析為什麼長痛不如短痛,又為什麼應該告訴家人事實,而不是讓家人在黑暗中盲目而焦慮地等待,還說隱瞞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此時大家應該抱起來儘力實現宏明的願望。嘉麗終於在接近凌晨一點鐘時認可了崔冰冰的道理,將父母家的聯繫方式告訴了崔冰冰。終於拿到聯絡方式的崔冰冰幾乎不作停留,再和顏悅色地勸說了幾句,就將嘉麗交給雇來的看護,累得搖搖晃晃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她就通知嘉麗父母來接手他們的女兒。

嘉麗的父母當然是立即趕來。崔冰冰一看他們火車到達的時間比柳鈞飛回家的時間晚兩個小時,當即先斬後奏,將二老與小碎花接到他們原來的住處,因為房產歸屬二老名下,暫時未被搜出沒收。二老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見女兒,崔冰冰好事做到底,親自開車將哭哭啼啼的三個人送去醫院。她問二老小碎花的學業怎麼辦,二老說正想辦法,目前小碎花拿著護照在老家找不到對口學校。崔冰冰說她有辦法讓小碎花進好學校,但是只在本市有辦法,二老一時決定不下來。

到了醫院,崔冰冰非常不客氣的掏出柳鈞的回憶筆錄,交給醒著的嘉麗。她告訴嘉麗父母,朋友們都很恨。崔冰冰放下人和筆錄就走了。嘉麗焦急地打開筆錄看,看到宏明說到他現身的原因,她慘叫一聲昏倒過去。嘉麗父母這才知道崔冰冰說朋友們很恨的原因,才知原來朋友們恨是乃是他們的女兒。如此,他們即使再有千難萬難,還怎敢向錢宏明的朋友伸手求援。

崔冰冰明人不做暗事,回家就一五一十向丈夫彙報。柳鈞皺眉道:「會死人。」

崔冰冰冷笑道:「要不然怎樣,我不想哄著一個成年人,也不願供著一個成年人。看她那樣子,本來還想把自己甩給我們這些朋友了呢。或者你現在就去醫院挽回?」

柳鈞想了想,「就這樣吧。我明天過去一下,如果小碎花入學有問題,我們幫助解決,從住宿到學雜費,一直包到小碎花不想讀書為止。我還得提醒他們趕緊回老家,這兒呆著,遲早被債主們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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