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金融危機中的製造業 第十一章

一個人的死,對於他人而言,不過是一條轉瞬即忘的消息而已。但是對於愛他的人,卻意味著全部。聽著錢宏英撕心裂肺的大哭,柳鈞垂頭對著他爸,兩人一起失聲。

很久很久,柳鈞才能跟他爸說話。「告訴她,宏明一死,已經封口,她只要什麼都不知道。多知道,反而讓有些人坐立不安。這是宏明在電話里無法說的意思。再告訴她,活著,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只有活著才是全部。宏明的目的就是讓他愛的人好好地活著。讓她不用擔心出來後的日子,有宏明的好友在……」

柳鈞站在哭倒的錢宏英身邊,跟他爸說了好多,甚至包括將人先運到別處,再投案自首。他也是說給錢宏英聽。

「我這就去一趟那邊,將宏明接回來。」

錢宏英猛地抬頭,定定地看著柳鈞。柳鈞也看了她一會兒,堅定地道:「好好活,誰也不要自殺。沒有過不去的檻。自殺是對生者的最大懲罰。」

說完,柳鈞就走了。他還是得放下工作,他需要親自過去處理很多很多事情。崔冰冰不放心柳鈞的狀態,一定要押車陪著,跟銀行請了個假,幾乎連準備行李的時間都沒有,拿起一包現金就跳上柳鈞的車子。柳鈞開車越來越不在狀態,大多數路段是崔冰冰接手,兩人開了許多歪路,終於將事情圓滿地辦完了回來。

這個時候,錢宏英已經自首去了,嘉麗還沒出來。連柳石堂心裡都很難過,拉著兒子問,是不是他過去的罪孽害了錢宏英。柳鈞沒有回答,人的一生有太多因果,誰知道呢。現在好歹活著一個是一個,即使那是錢宏英。柳石堂替錢宏英請了個好律師,用的是兒子的名義。柳鈞讓把嘉麗也捎上,柳石堂直言不諱地說,那個女人還是住裡面為好,能住多久是多久,出來還不得給債主們五馬分屍了啊。崔冰冰這一次是非常地支持公公,但是她與柳石堂想的又不一樣,若是嘉麗出來,不是柳鈞成嘉麗的帥小廝,就是她得成嘉麗的胖丫環,憑啥。崔冰冰很滿意地看到,她丈夫只是提了一下嘉麗,卻並沒堅持。

錢宏明的死,讓柳鈞著實頹了好幾天。老闆精神不佳,員工便得議論紛紛。眼下正是整個工業區的冬季,每天上班下班,總能見到不是這家公司倒閉,門口圍了一大群討薪的工人,有的就是直接砸了公司大門,將工廠洗劫一番;就是成群結隊的打工仔拎著結實的行李等在開往火車站的公交候車亭,以往夏季可不是回鄉的季節。每一個看見這種情形的打工者,很難不提心弔膽的。再加上每個騰飛的員工都親身感受到近期工作量的減少,尤其是天天可以經過的那家從騰飛出走的後來居上企業從大幅度裁員到關門停產,公司門口每天鬧得不可開交,有些從騰飛出走的工人回來打聽能不能再回騰飛上班,要不然幾個月停薪下來,全家都得上街討飯。因此每個騰飛的員工本已提心弔膽。及至看到老闆的臉色不佳,更是感覺危機重重。危難時刻,飯碗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於是,產品品質方面,反而合格率明顯上升,連續好幾天衝破柳鈞總以為不可能達到的極限。對於柳鈞,算是意外之喜。

好幾天的忙碌,終於將案頭工作做完。這個時候,國內的汽柴油價格終於上調,柴油車不用再漏夜排隊加油,郊區加油站門口不再堵塞,公司的柴油發電機終於又有了口糧,但畢竟是漲價。而且工業用電也同時漲了。本已是業務收縮,利潤下降,卻更遇上成本上升,企業的日子雪上加霜。

柳鈞稍微閑下來,想起錢宏明臨終跟他提起的傅阿姨。錢宏明掙錢後幫了不少人,大多數是那些窮苦學子,他經常在每年夏天親自開車將一年的學雜費和一些生活用品送到窮苦學子手上。傅阿姨也是接受錢宏明幫助的眾人之一,但是為什麼錢宏明在千言萬語來不及交代之時,硬是特意說到傅阿姨,柳鈞心中隱隱猜到原因。於是他挑了個周末帶上淡淡前去。崔冰冰又是有工作。

進村的公路比往年已有改善,由於村村通工作的開展,以往需要高底盤車子才能通過的進村公路,而今修成雙車道的水泥路,柳鈞開著崔冰冰的奧迪TT已能暢行無阻。但即便是道路順暢,周末白天的村子依然是荒涼,進村後沿路遇見的全是老人,大約唯有老年人才耐得住寂寞,願意守在這個群山環抱的村落。

有村人看到柳鈞下車,問都不問就扯開嗓子大喊:「傅老師,你家又來客人了。」

柳鈞略微驚訝,村人怎麼知道他是來找傅阿姨的。抬眼,循著村人的指點看到傅阿姨刷得雪白的外牆,和碼得鱗次櫛比的青瓦,很是整齊秀氣的村屋,舊,卻有風雅。他盯著傅家敞開的大門,傅阿姨卻從不知哪兒冒出來,忽然出現在柳鈞面前,臉色有點兒尷尬,卻並不陰冷。柳鈞也是有點兒尷尬地看著傅阿姨,好在懷裡的淡淡大方地喊了聲「阿婆好」,他就順勢道:「我女兒,傅阿姨看上去氣色很好。」

眼前的傅阿姨依然是筆挺的身材,但是整個人圓潤了許多,不再是過去那種蘆柴棒似的皮包骨。相應的,臉上的神態也和緩了許多,有了不錯的微笑。「你女兒啊,比小錢的女兒小了點兒,來,屋裡坐,別曬著。」

柳鈞原以為需要與傅阿姨好好溝通一番才能正常說事,傅阿姨的態度出乎他的意料。「傅阿姨的房子非常漂亮,我看這兒幾乎沒有人家裝著空調,晚上不用嗎?」

「小錢也跟我提起過要裝空調,前兩天他來這兒住了才知道,這兒夏天晚上不用空調,睡覺還要蓋毛巾毯呢。非常感謝你和小錢總是想著我,給我那麼多錢翻修房子。非親非故的,怎麼好意思。」

柳鈞心說錢宏明把功勞分一半給他了,而且傅阿姨的話也證明了他的猜測,果然,前陣子錢宏明失蹤,就是躲到傅家來了。倒是個誰都意想不到的好地方,連他都沒想到。大約若非嘉麗忽然回來,錢宏明還可以繼續躲下去,最好躲到大雪封山。可是嘉麗知道這個地方,以嘉麗的修為,被人翻來覆去問上三天的話,再冷僻的傅家也肯定讓她招供出來了。想起慘死的宏明,柳鈞的眼眶又紅了。

好在傅阿姨一根筋,沒有注意到柳鈞的異常,也是剛從大太陽下面走進屋子,眼前黑糊糊地還不適應。她進了門,一邊給父女倆倒水,一邊繼續嘮叨:「你們坐,我給你們摘兩隻番茄來吃,我們這兒地里長熟的番茄拌白糖,小錢最愛吃,我每天給他做。」

柳鈞實在不願再聽傅阿姨歡天喜地地提到錢宏明,就道:「宏明剛去世了,才前不久的事,從你家離開就去了。我今天來取他的遺物,也跟傅阿姨說一聲。」

「怎麼會啊,小錢是個好孩子,他怎麼去的。」傅阿姨的眼淚毫不猶豫地流了出來,那是真的傷心。

「是的,他是個很好的人。」終於有人說錢宏明是好人,柳鈞心裡很是舒服。「他前兒感覺不好,來傅阿姨這兒修養,可惜回去還是逃不過,但是他在這兒度過寧靜祥和的最後幾天,我替宏明來謝謝富阿姨的真情款待。具體的我就不說了,很難過。」

傅阿姨哭了好久,「唉,我看他臉色不大好,胃口也不好,每天做好菜逼他吃下去,我不知道他身體不好啊,早知道我要逼他看病去……」

傅阿姨一邊說一邊哭,走進裡屋搬出一隻紙板箱,放到柳鈞面前的桌上。「難怪他走的時候打包得這麼好,他心裡太清楚了,唉,這孩子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也是脾氣最好的孩子,他對誰都那麼好,說話做事讓人心裡舒坦,小小年紀做人道理都懂,比我做人還清透,這麼好的人怎麼就不長命呢。」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以後要向他學習,對人多點兒體恤,別高高在上。」

傅阿姨端出傅老師的姿態,以錢宏明為榜樣,好好教育了柳鈞一頓。柳鈞唯唯諾諾,虛心接受。

柳鈞和淡淡吃了中飯才離開傅家,傅老師送出門來,對著柳鈞的車子還教育柳鈞做人要學小錢的踏實,小錢買車就買結實的,能扛的,而非這種重看不中用的。柳鈞依然虛心接受,這時候誰能說錢宏明的好話,再怎麼說他都愛聽,即使拿他做墊底都行。

車子繞出大山,柳鈞就迫不及待抱紙箱下車,掏出瑞士軍刀將紙箱拆封,尋找錢宏明留給他的遺言。他沒有找到,但是看到一台幾乎是嶄新的上網本,他想,就在這兒了。回到家裡,淡淡睡午覺,他將上網本充電,迫不及待地打開查看。果然是新買機子,上面連殺毒軟體都沒有,也沒有文字處理軟體,除了win的操作系統,幾乎是裸機,只除了可以上網,可以在線寫字。柳鈞從瀏覽器里找到錢宏明的訪問歷史,果然,除了新聞網站,就是那個論壇的鏈接。除此,錢宏明什麼文字都沒留下。柳鈞心裡非常遺憾,可是想了會兒便想通了。以錢宏明的精細性格,他是絕不能容忍在最後一刻由於手腳沒做乾淨而節外生枝的,他要將所有的可能都掌握在他能達到的範圍之內。傅阿姨畢竟不知情,不知情便可能產生好心惹出的意外。

箱子里除上網本之外,還有錢宏明換下的一望而知名貴的衣服鞋包。柳鈞將這些東西依然封存在箱子里,打算以後交給錢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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