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建立新廠,員工管理成大問題 第十三章

「不能說,一說就是政治不正確。」柳鈞扶著錢宏明才勉強站起來,與教練道謝後緩緩走出來。「假仁假義要不得啊,呵呵。」

「究竟還發生了些什麼?」

「沒發生什麼,只是我從這件事上豁然貫通想到很多。我把根子挖出來了。既然知道了根子,以後就很知道該怎麼做,不會再犯錯誤。」

「根子是什麼?」錢宏明知道柳鈞有總結教訓,尋找原理的理工科生癖好,非常有興趣知道。

「閃光的思想還沒上升成理論,待我總結兩天後告訴你。」柳鈞嬉皮笑臉的,剛才衝來與教練對打一頓,打完,整個人這幾天來的繃緊全給打沒了。「喂,我得去這邊沖淋一下,別挾持我。」

「帶你去土耳其式按摩。」

柳鈞故作一聲尖叫,「哦,我是好人,我有女朋友,我不去那種地方。」

「別胡扯。你女朋友到底什麼樣子的,叫出來見見嘛。」柳鈞提示錢宏明無數次,錢宏明卻總想不起來在市一機見過什麼美女,當然,今天的要求依然被拒絕,因為柳鈞今天被揍得鼻青臉腫,形象欠佳,不能讓余珊珊看見。

柳鈞不願去按摩床上耗費時間,硬撐著淋浴貼傷膏,穿一件隨隨便便的厚T恤出來,總算恢複點兒人樣。錢宏明在車上等,等柳鈞坐下就道:「剛才楊四小姐打電話來問你們公司的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我讓她自己過來聽你的理論總結。你這回總共損失多少?」

「一名好不容易培訓出來的工人,哎喲,我最心疼這個。你不知道,培養一名規範操作的工人容易嗎,簡直是一個個手把手地糾正出來。啊不,應該是損失兩個,另一個坐牢了……」

錢宏明聽柳鈞將前因後果一說,奇道:「小小的工廠,事情這麼多。難怪我幾個供貨商總是跟我嘆苦經,我以前還以為他們為了拖延供貨時間糊我。」

「說到供貨時間,這回的事情耽誤我三天的發貨時間,按照合同我以為這下得賠慘了,好在這是中國啊,謝天謝地,甲方今天聽說我已經發貨,什麼意見都沒有,還說本來就在收貨時間上打了餘量。僥倖得不行。這部分預想中的損失免了。我最心疼的第二個損失是銀行貸款又得再議了,好不容易銀行才伸過一根觸角,唉。」

「資金周轉得過來嗎?」

「這回的事故有點兒打亂我的資金計畫,跟銀行的通了一下氣,答應讓我拿私房的房產證抵押貸款。幸好我爸財主頗老,有點私蓄。」

「五十萬以內的周轉以後不用跟我客氣,儘管跟我提。」

柳鈞愣了一下,驚訝地看看正專心開車的錢宏明,心想錢宏明得有多大實力,才能舉重若輕地說出這麼一句來。錢宏明卻是驚訝地看著另一個方向,他剛趕到的停車場的另一端,楊邐匆匆下車,大步邁進的姿勢說明心中的急切。他推推柳鈞,讓柳鈞看楊邐。「楊四小姐很熱衷跟你在一起。」

「她最近幫了我不少忙,她似乎……對我有意思。」

「小心楊巡打斷你的腿。這種人不是隨便可以惹的。以後再也不幫你叫她見面。」

柳鈞聳聳肩,不置可否。坐了會兒車子,他反而行動更不便,反正當著錢宏明也不用裝好漢,一徑吱哩哇啦地鑽出車門,拖著腳走出停車場。楊邐見此卻是一臉瞭然,起身親自替柳鈞拖開一把椅子,道:「對不起,我忘了提醒你,處理這種事,保安沒有經驗不管用,需要隨身帶兩名保鏢。」

「什麼啦,他自找的,膽敢挑戰黑帶教練,給揍得沙袋一樣,幸好我及時趕到把他攔下,要不然他還得不要命地繼續挑戰。」

柳鈞嬉笑,打開菜單看吃什麼。楊邐卻是一愣,但隨即又是瞭然,「這才是開始呢,你得準備打持久戰,隨時應付工亡家屬逢年過節想起來了,過來燒香哭鬧一番,還得想盡辦法從工傷保險基金那兒將撫恤金賠償金摳出來。」

「走這個程序大約要多久。」柳鈞從誘人的菜單里依依不捨地抽出眼神。

「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還未必給你批下來。總之一次一次的鑒定會議,煩得你最後恨不得自己掏錢賠死者,當作公司沒交工傷保險私了算了。」楊邐見柳鈞驚訝地看她,「不信?」

「可這是政府強制設立的保險基金,以政府的信譽為擔保……」問話的是錢宏明,他比柳鈞更不明白。

「我憑經驗相信楊小姐。楊小姐所說的,也正好符合我總結出的理論。請問楊小姐吃點兒什麼?我記得你愛吃醉河蝦和水煮魚頭。」

錢宏明不禁在一邊擠眉弄眼,柳鈞這人渾身都是身不由己的桃花。他等楊邐說了菜名,就自己快速點了塞得飽肚子的菜,打發小二走了。楊邐早追問上了,「什麼理論?」

「我從正式回來工作起,就發現國內的人非常有不安定感,對周圍抱有警戒,做事疑心很重,即使在公園裡鍛煉,我也是被老太太們不知道掂量試探了多少遍才被解除危險信號。我以前一直不以為然,以為國內經過那麼多運動後信任缺失,到今天才知道還有其他深層次的原因。」

偏偏此時先上來一盤椒鹽排骨,柳鈞當即止住話頭先填飽肚子再說。錢宏明笑道:「吃相!」楊邐卻微笑,將盤子往柳鈞那兒推了推。

終於兩塊排骨下肚,柳鈞對楊邐道:「先從我跟你大哥的衝突說起。那件事本來很容易解決,法律有明文規定,打官司一清二白。可正是由於政府主導的執法機構的缺位,讓我們不約而同自力更生尋找解決辦法,不惜動用江湖人士。同樣還是執法機構的缺位,像這回工亡家屬圍攻我公司,我們跟派出所預打招呼,他們竟然說讓我們自己協商解決,最後我們不得不也動用江湖人士。正是因為可信賴機構的缺位,所以有的人特別敢做,知道敢做就有大好處可撈,而有些人被迫做出極端的反擊手段,結果兩敗俱傷,最終雙方的成本付出都不小,很少有人真正撈到好處。也正是因為不相信機構會保護自己,人們個個都警戒得跟刺蝟似的,寧可用不信任來保護自己。我至今簽了很多供銷合同,買的不敢打預付款,賣的不敢無預付款開工,結果搞得交易成本居高不下,每個合同都預留風險成本,甚至我們的內銷報價還高過外銷的,異常畸形。這就是我第一點要說的,執法機構缺位導致的高額社會成本。對不對?」

楊邐見柳鈞一開頭就拿兩家的衝突作例子,臉上訕訕的,但聽柳鈞接下來就事論事,立刻認真地聽住了。柳鈞的解釋,無形中也解脫了少許她心中對柳鈞的內疚。她聽得連連點頭。但錢宏明卻不斷地將菜盤子往柳鈞面前挪,試圖打斷柳鈞,讓他好好吃菜,少少說話,只是不成功。柳鈞憋了那麼幾天,滿肚皮都是牢騷。

「那麼工傷保險的賠付難,是你說的第二個原因?」楊邐最欣賞這種能將事例抽象到理論高度的人。

「是的,你剛才說的工傷保險賠付難提醒了我。社會保障體系的缺位,是我回國後遇到好幾件事的深層原因。工人們短期心理嚴重,抱著撈一票就走的心理,缺乏精益求精的態度。所以有我爸以前企業的員工不是想著如何做好工作,而是想得如何要挾老闆,謀取額外收入。我有外地員工急需家用,首先想到的是不顧企業死活,他想到的是個人撈飽了換地方做工便是,因為本地的勞保約束不了他,也管不了他的後半輩子。還有工亡家屬,明明有規定的工亡保險,可是他們不相信依靠正常途徑能拿到,寧可相信暴力。你看,社會保障體系的缺位,給企業經營無形中背負巨大社會成本。最可氣的是,最受打擊的是守法企業。弄不好又是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結局。」

錢宏明終於忍不住道:「你的傷膏味道已經很打擊我胃口啦,拜託別再調戲政府,沒用,只會讓我胃部痙攣。」

「剛才是你強烈要求我形成理論,說給你聽。」

「問題是你三句不離政府,我就可以斷定你總結也是白總結,總而言之兩個字:沒用。」

「但我只要摸清原理,以後便可以舉一反三,避開『沒用』這個陷阱。」

「可惜你的理想主義讓你很難將一些事情定義為『沒用』。」

「沒關係,一,我皮實,二,南牆是好老師。」

「我替你辛苦死。」

柳鈞多的是針鋒相對的話,可他忽然沒了脾氣,塞一口芥藍止住爭辯,只給錢宏明兩個字,「你對。」

一直在旁邊觀戰不語做君子,但心裡替柳鈞打氣的楊邐,被這個急轉直下的「你對」搞得也沒了脾氣。但她思量之下,對錢宏明道:「總得讓人有宣洩的機會嘛。」

「男人講究悶騷。」錢宏明點到為止,開了句玩笑。

「悶騷傷肝,我不做悶騷男。但楊小姐,我接下來是不是得被迫悶騷著幫工亡家屬辦理艱巨的申請補償手續?」

「不,你只要悶騷地挑撥工亡家屬自己去糾纏工傷理賠人員就行。」

「柳鈞不忍心的,別看他被工亡家屬刺激得想殺人,等一覺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腸一個,南牆撞不死他。」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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