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建立新廠,員工管理成大問題 第十二章

柳鈞死心塌地睡覺,反正睡與不睡都一樣,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那些預料中的閑雜事情都將如期而至。

然而,柳鈞錯了。他以為十七八個噴嚏意味著感冒,可是他起床神清氣爽,呼吸順暢,吃嘛嘛香。他以為昨晚被他逮住的失蹤員工家屬會來公司求情或者吵鬧,可他在門房打卡鐘邊靜候良久,不見一個閑雜人等。他更以為工亡家屬今天將捲土重來,但是連他爸都驚訝了,大門外什麼響動都沒有。柳鈞問他爸,難道是他們幸運,遇到不世出的好人?既然如此,他們也不能虧待人家,趕緊讓出納去銀行提款,將補償金給了吧。柳石堂將信將疑,思來想去,按下滿懷歉疚的兒子,讓再等三天。

柳鈞心懷忐忑,生怕傷及好人,只是爸爸信誓旦旦說人心不古,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他被爸爸沒收了印章,只得去車間布置趕工。回頭去派出所就員工偷圖紙事件應詢,柳鈞見到了那位「失蹤」員工的家屬。

那應該是「失蹤」員工的妻子,最多三十來歲的女人未老先衰,更加奇觀的是手上拖著兩個,背上背著一個,一家總共生了三個孩子。不過柳鈞見到手上拖著的兩個都是女孩,背著的那個明顯是男孩,心下瞭然。那員工妻子見到柳鈞,獃滯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掏出一疊紙片遞給柳鈞,上面有一家醫院的病歷卡、住院部樓層房號和門診記錄。從那妻子夾土夾白的敘述中,柳鈞得知,那一家丈夫中專畢業腦子活絡,原本可以在一個小城鎮過挺滋潤的日子。可是全家上下一門心思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為逃避計畫生育,夫妻兩人曲線救國出門打工,千辛萬苦終於生下兒子一個。一家五口生活壓力巨大,妻子生下兒子三個月後不得不出去上班,請來婆婆照看三個孩子。不料天雨屋漏,婆婆河邊洗尿布打滑,摔裂盆骨住進醫院。丈夫萬般無奈,出此下策。現在好了,婆婆已經被抬回家,妻子辭了工作照顧一屋子的老弱病殘,壯勞力的丈夫住進班房鞭長莫及。

處理案子的民警與柳鈞聽得面面相覷,兩個大男人面對老老少少的眼淚,都硬不下心腸。為了調查核實,民警跟那妻子去租房查探,柳鈞腦袋一熱也跟去。租房是一間農村青磚瓦房,昏暗的室內果然躺著一個面色蠟黃的老太,房間里蕩漾著酸臭和霉味。除了老太躺著的那張床,室內再無長物。柳鈞想不到自己手下的員工竟能窮成這樣子,他還以為他公司的工資已經超過平均工資多多。他和民警從那屋子出來,站在陽光底下都有混進了天堂的感覺。兩個大男人只會連連說「作孽,作孽」。

柳鈞越想越心軟,全身上下連整票帶零鈔摸出五百多塊錢,又折回去交給那一家,他不敢看那一家老小,將錢放在紙箱擱三夾板做的飯桌上就趕緊溜了。至於民警怎麼處理,由不得柳鈞了,他回到公司一直在想,那一家往後該怎麼活,那家婆婆的骨傷又該怎麼辦。矛盾之下,他打電話給楊邐,告知昨晚幫忙之事的意外結局。他說他已經不打算提起民事訴訟,可是刑事訴訟卻由不得他。

楊邐心中瞭然,「你是不是想資助那一家老弱病殘?」

柳鈞默然,他不情願,可是又不忍心。

「我只提醒你一點,這種人家是無底洞,又經實踐表明是什麼缺德事都做得出來的,你當心自找上門去,往後一輩子都賴定你,我這兒有先例,如果你需要,我幫你約我那個朋友出來給你現身說法。」

柳鈞無言以對,他相信楊邐說的是真話。好久他才憋出一句,「管理真是一門包羅萬象的大學問。」

「豈止是學問,大約人生百科都不如管理的複雜。」

楊邐對柳鈞可以說是知無不言,恨不得將自己的閃光面都亮給柳鈞。她雖然心裡矛盾,可擋不住心猿意馬,打完電話後思來想去,又找出新的話題,那是一份國際水平的展會邀請函,她複印下來,傳真給柳鈞,希望柳鈞有興趣一起去。果然,柳鈞上鉤了,再次來電約定展會前三天通報決定去不去。楊邐於是滿心期盼下月那一天的到來,甚至開始策划下個月那一天該是什麼溫度,該穿什麼衣服。

柳石堂對兒子的婆婆媽媽很不以為然,他索性寫一張地址交給兒子,「這是傅家地址,老婆兒子坐牢之後,那個生嚴重富貴糖尿病、靠老婆做保姆養活的男人不曉得怎麼活,你要麼也去送一把溫暖?」

傅阿姨的家?柳鈞對著紙條看了好一會兒,拿起,撕碎,扔進紙簍,嘆一聲氣下去車間了。相比之下,機器雖然複雜,卻要可愛得多,即使是那台剛殺了人的高頻焊機。比他更早蹲在焊機邊看操作的是新招聘來的工程師孫工,孫工沉默寡言,即使說話也經常讓聽的人摸不到頭緒,但只要是機電出身的人,則都是一聽就懂,一聽就聽得出精髓。柳鈞卻是與孫工一見傾心,不管他以前設計的是什麼,招來養著再說。

孫工想改造那台焊機,以避免有人滑倒觸電的慘事再次發生,這個想法與柳鈞一拍即合。兩人站現場看著操作,設想出幾種方案,有障礙式,也有感應式,前者是阻攔人體靠近,後者是感應人體在某個範圍之內時,自動切斷電源。兩人都覺得用後者更加保險,而且後者的適用範圍也廣,可以應用到其他類似設備。而即使定位感應式,也有各種各樣的感應方式,孫工拿著課題研究上了。若換作柳石堂在場,必定會指出這是不務正業,可是柳鈞不那麼想,孫工有發現的眼睛和思考的頭腦,他不正應該好好鼓勵嗎。

晚上,柳鈞進城與余珊珊共進晚餐。他沒將這麼複雜的事情跟余珊珊提起,免得她也傷腦筋。這種事根本無解,還是別拿出來考驗余珊珊的態度了。余珊珊以為柳鈞還是因為工亡事故而煩心,飯後陪著柳鈞在夜色中散步,逗柳鈞說話,可兩人對彼此都不熟悉,當一個人懶得配合的實話,話題便進行得艱澀。柳鈞早早送余珊珊回家。他這回沒回去公司,他被公司的瑣事壓得有點兒排斥工作,他想在與工作無關的家裡好好放鬆一晚,他希望這是一個沒有午夜凶鈴打擾的夜晚。

柳鈞心事重重,在屋裡盤旋半天,最終坐到鋼琴面前。他翻出《保衛黃河》的曲譜,但是沒幾下,聲音便凝滯在他的左手無名指下面。柳鈞皺了半天眉頭,決定無視,不管這個手指彈不彈得出聲音,不管彈出的聲音高低,不管旋律因此不連貫,他無視,只機械地往下彈。

漸漸地,柳鈞心中升起對媽媽的感激,若非當年媽媽幾乎有點兒神經質地屢屢將他從運動場捉回,逼他學習枯燥的鋼琴,今天他又怎能從排山倒海的音樂中宣洩情緒。最後一遍,他撥通余珊珊的電話,將手機放在鋼琴邊。一曲終了,他鎮定地告訴余珊珊,沒事了。

而隔壁的楊邐卻是從第一個音符聽起,站在與柳鈞一牆之隔的地方,背著手一動不動聽了半天。好幾次,楊邐想去敲響隔壁的門,可都是臨陣退縮。她只能在心裡默默地描畫著坐在鋼琴邊的柳鈞的形象,想像著那個人的眉頭眼梢……

清晨,當柳鈞回去公司上班,他和其他騰飛員工一起,被工亡職工的家屬們擋在門外。

門裡,是柳石堂組織保安和兩條躍動的羅威納犬保衛大門。門外,是花圈和哭鬧的家屬。柳石堂打手機讓兒子離開,怕兒子被家屬們攻擊。但是晚了,有人認出柳鈞,家屬們湧上來,尤其是工亡職工的媽媽和奶奶,拍打著柳鈞要他賠命。起先,大家還有點兒節制,可是隨著他們發現無法從柳鈞嘴裡討得他們想要的承諾,家屬們的情緒激動了,下手越來越重。柳石堂只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雙拳難敵四手,無法開門應援,只因大門一開,恐怕那些人衝進來砸的就是設備。他唯有大呼兒子快跑,招呼員工支援柳鈞。

等到柳鈞終於被職工們解救出來,遠遠走開,他摸摸髮際,果然摸出幾縷的血,他的臉好像被死者媽媽抓了一把,而身上究竟挨了多少拳腳,他已經數不清。但柳石堂再來電話,依然是指示兒子離開,不要與那些人糾纏。「他們有情緒,你得讓他們發泄,等幾天發泄下來他們才肯談判……」

「他們發泄那幾天的工作怎麼辦?停頓?合同延誤怎麼辦?」

「放心,不會太久,他們也沒那麼好的精力。」

「萬一他們也輪班呢?他們索賠一百萬,金錢面前他們有的是動力。」

「可他們死人了……」

「問題是我們沒過錯,過錯在他。」

「人死為大,別爭了,這是風俗。啊,快跑……」

這回是死者父親操起一隻花圈,不要命地沖著柳鈞奔來,嘴裡嚷嚷他兒子死了他也不讓柳石堂的兒子好過,打死柳鈞他償命。柳鈞打架在行,電光石火間就測出他只要如此這般就可以一舉打翻死者父親,可是他終於還是沒做,他的心裡也是人死為大,他很快地逃離了。但是他的車子落在死者家屬手中,被砸得慘不忍睹。柳鈞只能憤怒地跟身邊的工人講,「好吧,原本我說銀行貸款批下,我把這輛車子交給你們拆,現在提前了。」

有工人道:「到底他們要圍到什麼時候?沒法上班,我們的工資獎金怎麼辦?」

也有工人道:「柳總,你受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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