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建立新廠,員工管理成大問題 第三章

柳鈞跳下車純粹憑的是直覺,認定車子里等著青年才俊開門的一定是余珊珊。及至衝出去真真切切地看清車子里出來的女孩,卻是緊急剎車了,這是余珊珊?記憶中的余珊珊頭髮長不盈寸,眼前女孩頭髮長可及肩,昏暗燈光下都可見油量發光。記憶中的余珊珊穿著不甚講究,總是寬袖大袍平底鞋,異常本色,眼前女孩首先伸出車門的是重心極不穩妥的高跟皮靴,而後出現在春寒料峭夜色中的是及膝裙子,中長風衣。整個人裊裊婷婷,女性味從頭流到腳,再不是過去的英氣逼人。

可是,那眉眼,可不正是余珊珊。那青年才俊見有異常,一個側身攔到余珊珊面前。柳鈞忙表明身份,「余珊珊,我是柳鈞。」

「咦,你總算出關了?難得。」余珊珊驚訝,看著夜色中的柳鈞,一時無話。

她身邊的青年才俊搶先一步,將名片遞上,跟柳鈞表示認識認識。柳鈞也將自己名片遞去,先看一眼余珊珊,才俯身就著車子大燈光線看青年才俊的名片:申華東。柳鈞心中靈光一現,抬頭看那申華東,也是眼光中有驚訝。柳鈞不知道這算不算狹路相逢,對方應該是市一機大股東申寶田的兒子,聽說是個留學歸國的才俊。但若真是申寶田留學歸國的兒子,似乎不應該只開一輛本田雅閣。

兩個男人各懷心思地握手,余珊珊在一邊問:「柳鈞,你那兒完工了?」

「廠房完工,設備剛開始安裝調試。」柳鈞又忍不住解釋:「今天難得進城,想來看看你,正好停下車,你來了,很巧。還不晚,去吃個宵夜?」柳鈞想面對余珊珊說話,可是申華東總是有意識地巧妙地夾在兩人中間。

余珊珊當然不願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尷尬,說聲晚了累了,與兩人道別上樓去了,高跟鞋敲得樓梯「嗒嗒」響,樓下兩個男的憑著「嗒嗒」聲將仰望的角度微調。等余珊珊終於從窗戶伸出頭來揮手,兩人才低下頭,看向彼此。兩個人的年齡差不多,但申華東顯然很會收拾自己,全身上下透著貴氣。柳鈞不由得想到余珊珊衣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很懷疑是受了申華東的影響。想到這兒,柳鈞心裡很不少滋味。但此時他腦袋已經冷卻下來,心說他激動個啥,就與申華東道了再見,開車離開。反而是申華東還站在下面,跟余珊珊通了幾句電話才走。

柳鈞幾次三番想拿起手機與余珊珊說幾句,但都左手打右手地放棄。他心裡不是味道,回到公司,見羅慶和幾個員工就著辦公宿舍樓西牆簡陋的籃球架打籃球,他也加入進去,與大家搶籃球投籃。他沒想到羅慶當天就搬鋪蓋住進來,行動如此迅速,對羅慶心生好感。見大家都喜歡打籃球,他提出平整一塊還沒錢利用起來的土地做籃球場,大家都很高興。柳鈞似是給自己打氣,告訴大家我們都還年輕,我們要走與眾不同的路,創建不同尋常的工廠,升華自己獨特的人生。他這麼鼓動大家,也這樣子的鼓動自己。他將嘉麗的畫裝上鏡框放在桌上,朋友的關愛,是對他最大的鼓勵。

柳鈞不得不時時給自己打氣,因為同學不經意議論起來的話題太打擊他了。不錯,他幾乎與錢宏明同時起步新公司,可是錢宏明早已混得有模有樣,他卻還在一事無成。他還以為山中方七日,可出關時人們已經差不多遺忘他。他是個驕傲的人,他有點兒接受不了現狀,唯有不斷給自己鼓氣,怕忽然有一天精神崩潰。

但柳鈞再多未雨綢繆,也抵不過情況一日三變。他跟開戶行那位原先跟他談得挺好的信貸員聯繫啟動資金貸款,但信貸員很遺憾地告訴他,雖然銀行方面也知道騰飛是家理念先進的企業,可在騰飛拿得出業績漂亮的財務報表之前,銀行方面沒法突破貸款硬杠子,給予騰飛貸款。柳鈞指出工業區隔壁有家企業一開工就有貸款,信貸答那家是國企。柳鈞這才知道企業與企業是不一樣的,就像印度種姓之間有著深深的鴻溝,私企在銀行眼裡可能是吠舍的級別。他唯有磨著那位信貸員問財務報表做到什麼樣子才算上硬杠子,後來不得不磨到飯桌上,請出一隻象鼻蚌,才算把貸款的所有硬杠子搞清楚。柳鈞失望地意識到,他的騰飛距離從銀行貸款,還太遠太遠。很有可能開工後的半年內都拿不到貸款。那麼他該怎麼辦。他的啟動資金都是滿打滿算地投入著,按照計畫,工廠正式啟動的那一天,也是所有自有資金見底的那一天,未來需要貸款支持。可是半年沒貸款,可怎麼辦。

騰飛得嶄新地死去!

回公司路上,柳鈞已經開始小心眼兒地心疼起剛請客的象鼻蚌了。他必須從見天開始,錙銖必較。

財務報表的硬杠子,在柳鈞心中深深紮起了根。該如何交出一份漂亮的報表,柳鈞絕不會去想做假帳,也想不到,他回到公司對著計畫進度表打坐,整整閉門坐了一個小時,決定修改計畫,更改進度。這一天下來,柳鈞又給逼出滿嘴的口腔潰瘍,他都能聞到自己上火臭烘烘的口氣。

即使被迫改變了計畫,拿出了對策,可是柳鈞情緒依然低落,他再一度陷入懷疑,這一次,他懷疑自己的能力。在經驗欠缺的情況下,雖有爸爸的輔助,可是,他真能做出最佳決策嗎?他能將騰飛公司運作得騰飛起來嗎?

想到爸爸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將整幅家當全部交付給他操作;想到公司全體員工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跟著他自覺要求加班,自覺學習他每天翻譯出來的設備手冊,柳鈞心頭異常沉重。他只許贏,不許輸,他根本沒法輸。他只能再搬出翻來覆去不知用了多少遍的激勵詞來給自己打氣,可是今天,這些老生常談已經沒法鼓動他,他忽然非常厭倦,感覺這些激勵就像拙劣的名為勵志的表演,實質上則是騙子。

然而,在車間里,員工們還在等著他這個主心骨。他不能掛著臉出去。他要是先散架,騰飛頃刻完蛋。他必須振作起來才能出去。

萬般無奈之下,柳鈞唯有舉起左手,五指張開,平放在自己眼前。包醫生說已經給他做了最好的手術,做了最淡的疤痕處理,可是指關節間只要仔細看,還是看得見那不太正常的一環。柳鈞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左手捏拳,但這枚無名指只能稍微傾斜,疲態、無能、醜陋,全都表露在這枚手指。這是楊巡給他下的戰書。他如果不能支撐起騰飛,他唯有做這枚手指第二,做個孬種。他彷彿看見楊巡輕蔑的眼光,更是彷彿感覺到手指間刺心的疼痛。他猛然站起來,帶上安全帽走向車間。

他必須努力走下去。

夜晚的家宴上,錢宏明看到柳鈞的臉色,驚住了,即使柳鈞上回遇襲時候的臉色都沒今天的差,他從小到大都沒見柳鈞臉色這麼難堪。柳鈞整個人瘦得顴骨凸起,燈光打下來,顴骨下面兩團陰影,更是顯得已經晦暗的臉色更加慘淡。錢宏明即使出差大半個中國,為了節省開支經常夜晚宿在馳往下一個目的地的火車卧鋪上,他的臉色都沒柳鈞的差。他都顧不得吃飯,拉住柳鈞問為什麼。

柳鈞告訴好友,他現在連牛排都沒興趣,因為口腔里此起彼伏的潰瘍,搞得他吃飯非常痛苦。他將這幾個月來心裡的不快一一向好友傾述。兩人邊喝邊吃,一會兒嘉麗放孩子睡覺,也加入進來,但她沒法學錢宏明隨時可以插話,或安慰,或點評,或出主意,她沒那麼多的經驗,可是她能感受柳鈞的心亂如麻,感受到柳鈞肩上如山的壓力。柳鈞這一戰若是敗了,雖然憑他本事多的是地方吃飯,而且依然會混得很好,可是,柳鈞的驕傲呢?

錢宏明與妻子心意相通,他總是調動他心中強大的資料庫來引經據典地告訴柳鈞,這很正常,還有誰誰誰也遇到類似情況,當時更慘,柳鈞已經算是解決得很好。等等。

柳鈞在好友的安撫寬解下,情緒恢複了一點,他吃完飯就告辭了,他還得去爸爸那兒,將自己新的計畫拿去與爸爸商量可行不可行。嘉麗將一鍋本開燉給錢宏明喝的綠豆蓮子百合湯交給柳鈞拿走,讓柳鈞清清火氣。

等柳鈞一走,錢宏明就跟嘉麗道:「你看柳鈞眼睛凹陷得……都……我都不忍看他。回國一年他快耗盡自己,他太認真了。」

「你有沒有辦法幫幫他,幫他找人,或者找錢……對了,他說他最愁的是兩樣,一是市場,而是啟動資金。」

「你說,這兩樣我幫得上嗎?我可以幫他做外銷代理,可以做得讓他不操一絲的心,其他,我全外行。」

「宏明,你是最能幹的,你想想還有哪位朋友能幫上忙。」

「如果是其他的忙,或許能托朋友,可是錢和市場,這是誰都想抓在手裡才甘心的東西,誰肯伸手相幫。」

但是錢宏明否定了嘉麗,卻否定不了自己滑向雷區的步伐。是的,那是雷區,是一處遊走於法律邊緣的雷區。可越是危險的地方,越是金礦的所在。自打那次與柳鈞解說進口貿易中信用證的始末,柳鈞的脫口而出提醒了他,他此後每每一有機會,或者說是有意製造機會,向金融界人士請教,他只要有空,就在心裡密密地完善所有的操作步驟。他為所有的設想傾倒,可是他不敢走出哪怕是一步。因為那是雷區,是個如果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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