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 新產品被模仿,陷入惡性競爭 第二十三章

楊巡點頭,讓妻子回去睡覺,他再想一會兒。但楊巡感覺得出妻子跟他心照不宣,只是沒有揭穿而已,但把話都扔給他了。比楊邐的更管用。那麼,是不是也一樣可以用到解決所謂涉外問題上面?柳鈞外籍,是楊巡沒料到的意外,涉外案件究竟會被上升到什麼高度,這是楊巡老革命遇到的新問題。

楊巡長夜難眠的時候,柳鈞麻藥過去,痛醒過來。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兩顆人頭,這一看清,讓他忘記身上的痛楚,驚訝於兩個王不見王的人湊在一個病房。在柳石堂激動悲憤慶幸惋惜的各色情緒化語言中,柳鈞的神智漸漸恢複清明,他相信,是錢宏明去電叫來他爸爸。從爸爸夾槍夾棒的嘮叨中,柳鈞終於清楚了自己的現狀。其他猶可,唯獨手指——這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殘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狀完好,依然是殘缺了。

但是面對爸爸不依不饒的憤怒,面對爸爸地頭蛇欲纏鬥外來強龍的憤怒,柳鈞發現反而他沒那麼多憤怒,而且他也不願看到爸爸雞蛋碰石頭去。有他碰一次,已經足夠,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無法承受的禍。他現在已經清楚楊巡這個人無視規則。

「爸爸,願賭服輸而已。不能你兒子打贏了喊友誼第一,你兒子輸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麼?有種姓楊的跟你單打獨鬥,別叫一幫民工打悶棍……」

「爸你再生氣也不能跟楊巡這種人爛蘋果比爛,比得興高采烈。這事我說了,願賭服輸,自己做事沒考慮周全結果中招,沒什麼可怨的。」

柳石堂被兒子軟磨硬泡攛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沒說話的錢宏明。柳鈞這才垮下臉來,七情六慾全流在臉上,痛就唧唧哼哼,絕不裝好漢。柳鈞因為傷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著躺,反正怎麼躺都是痛,錢宏明將床調整了半天,才算調對一個稍好的角度,已經額頭見汗。

連涵養好的錢宏明都罵,「媽的,不讓楊巡放血,我誓不為人。」

「我死也不會放過楊巡,但我們不能打泥漿戰,他本來就是泥漿里打滾的人,我們跟他混戰不是對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了,已經把信息傳遞過去。」見柳鈞一臉納悶,錢宏明解釋道:「國內為優化投資環境,對外籍人士額外照顧。我們這兒還有一句話,外交無小事,你挨打往大里說,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麼都不可能壓著不管。」

柳鈞驚愕,又是差點兒忘記疼痛,腦筋轉了好幾個彎才道:「悲哀,專利問題也是在國外解決,刑事案件還是用外籍才能解決。如果我不涉外,那麼從專利被侵犯起,是不是一直得對著比我強的忍氣吞聲?這也是一直以來楊巡肆無忌憚對待我的原因所在?因為他已經習慣國內的無序競爭?」

「國內也不能說無序,但不是你以為的序。」

「是的,又被你說中,你之前也說我用專利截斷國外買家用市一機的貨太冒失。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牆。然後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嗎?那幾個襲擊者能被抓獲,供出背後主使者嗎?」

錢宏明猶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態度。但背後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來,都由不得你我。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說的正好是你的真正想法。」

「退縮?」

「不,忍。」

柳鈞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說話。錢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給他解析。錢宏明對本城的掌故幾乎瞭若指掌,而且錢宏明說話很有邏輯,一一剖析下來,柳鈞沒話了。再撿起話頭,是與受傷全不搭界的事。柳鈞告訴錢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見到錢宏明,不方便進去打招呼。錢宏明解釋有朋友行將脫離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貿的大伙兒照國外不知哪個規矩陪朋友徹夜狂歡,沒大麻沒迷幻藥,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鈞依然不解。

柳鈞痛得沒有睡意,錢宏明就陪著說話,不知不覺,曙色從沒拉窗帘的窗戶透進來,照得房間越來越亮。有晚間值班護士進來測量血壓溫度,走廊也漸漸人來人往熱鬧起來。

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出現在柳鈞的病房。當楊巡捧著鮮花水果進來的時候,不僅柳鈞呆了,錢宏明也一時反應不過來。

楊巡開門見山,「我來道歉。昨晚得知情況後睡不著,懷疑跟我的兄弟們有關,連夜查下來,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為我乾的,我必須出來承擔一切責任。趁早送上門來,任殺任剮。」

柳鈞幾乎無言以對。錢宏明退開,走到窗邊,擺出不參與、不摻和的樣子。楊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面對柳鈞,他也不問柳鈞情況,只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裡的眼睛看。柳鈞道:「民警等會兒要過來給我做筆錄,我會將情況轉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聽說你爸爸的工廠打算出手,幾家公司的報價我有所了解。我也有想法,我給你報個價,阿民大眼的報價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報價,不過我有兩點優惠,一條,我全數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只有我才吃得下你們全部工人。另一條,是現款一次性全付。怎麼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阿民早年是漁民,後來漁船出海夾帶私貨,悶聲大發財。而今開一家三星級賓館,三教九流來往如雲。阿民到前進廠視察的時候,身後馬仔前呼後擁,都是稱呼一聲「馬哥」,誰敢挖出阿民微時的「阿民大眼」稱號。阿民走後,爸爸曾告訴柳鈞,全市大概只有有限幾個人敢對阿民不敬,又搶阿民看中的貨色。眼前這個楊巡就是有限之一。

再者,柳鈞新廠的設備已有規劃,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遙遠的郊區上班,處理原先工人是個大包袱,起碼以工齡計算的遣散費就不是小數目。再加現金一次性支付,楊巡的開價不菲。但是柳鈞深知他需要用什麼來交換這個開價。

「如果決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著手辦理移交手續,我先把一百萬定金開支票過來。」

柳鈞閉目良久,才能吐出兩個字,「成交。」楊巡微笑,也沒什麼客套,旋即走了。柳鈞再次睜眼,艱難抬起包紮著紗布的手,嘆息道:「半枚德國手指的賣價不錯。」見錢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強笑道:「你看,我這隻手伸出去,人們會以為我是吸毒的,還是以為我是濫賭的?」

「別瞎說。」

「你說,後半輩子這個手指都不會變了。人一生有那麼多的不可逆,傷疤,皺紋,白髮,讓人無法不懷念青春。」

「喂,你才幾歲,你後面還有長長的壽命,你想幹什麼,別瞎想。」

「我想用長長的壽命讚美生命。」

「去你的,嚇我。」可錢宏明想了想還是道:「你不愉快還是說吧,儘管跟我說。」

柳鈞茫然很久,「讓楊巡這麼一鬧,我什麼憤怒都沒了,也不知道有什麼不愉快需要表達。」

「大少,忍並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鈞沒回答,過了會兒,推說睡覺,給爸爸打完說明電話,又昏睡過去。

柳石堂小睡過來接了錢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楊巡派來的律師請去辦手續,病房留下傅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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