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老兵的黃昏情緒

枯黃的太陽貼著趙河西岸那棵歪脖老槐樹的頂梢滑落著。淡淡的樹影小心翼翼地漫過河東岸上稀疏的、枯黃的雜草,無聲無息地爬上老人黑斑遍布、像個漏勺一樣的面部,老人裹緊棉祆,在鞋底上磕著煙袋鍋,嘆息似的自語著:「老了。不經冷就是老了。」

這是一個老朽了的男人。

年輕軍官痴痴地望著老人。面部輪廓是有力的、乾脆的,眼睛裡盛滿了固執的期待。一個城市氣質的美麗少女小鳥樣依在年輕人的肩頭,滿臉的好奇,傾聽著這一老一少顯得十分費力、貌似寡淡卻又極幽長極幽長的談話。

「八爺,那年輕時候呢?」

老人遲緩地轉過頭,看著一對年輕人,咧開嘴笑了,「唉,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哇。」說完,又回到原來的姿勢,把面部完全沐浴在夕陽里。

姑娘從大城市來,一時無法適應這緩慢的節奏,有些急,就小聲道:「是他不願說,還是壓根就是個童話?」

他們身後是兩座四合院。樓門外跑著十幾隻雞,兩隻小狗在打架取樂,爬在一棵榆樹上的小花貓咪咪地叫著。一個老太婆端著簸箕坐在東院的樓門檻上整綠豆,頭上稀落的銀髮衍射出飄忽不定的白光。

年輕軍官看著姑娘,「等等,再等等。事情過了五十年,不好找了。」

老人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搭在青年人的肩頭:「這是多大的官?」

「連長,也叫上尉。」

老人沉吟良久,「你比我強,像你這麼大,我拉官車,三十幾歲當團長的勤務,又落草兩年,四十齣頭,也才是連長,那是在朝鮮……」

一個收拾得十分乾淨的少婦從西院里走出來,把兩個烤得焦黃的紅薯遞給軍官和姑娘:「嘗個新鮮。」又朝姑娘撅撅嘴,「別碰他,渾身都是虱子,髒得很。」

姑娘看看老人,看看少婦,有點窘,雙頰隨著緋紅了,抬手撩撩額前的劉海,「八爺年輕時很了不起。」

「別怕,」少婦給少女打氣,「他耳朵背。連個娃娃都看不好,還了不起?五幾年就是連長,還修地球?以往講多少次,沒人聽。」

年輕軍官眉頭鎖住了,知道老人無子無女,全靠這個侄孫媳婦侍候,不好發作,大聲對老人道:「八爺,埋在心裡漚爛。」

老人把手伸在陽光里,哀嘆一聲:「又老又臟又不中用,還有啥說。」

老人說話時,少婦已踅回院去忙碌。

上尉想變個話題,「八爺,你年輕時走南闖北,就沒遇見個合適女人成個家?」

老人眼睛一亮。沒等他說話,身後的老太婆抬起笑爛的一張老臉,大聲說:

「娶過,娶過,五六十年了,你哪能知道。我和你爺成親時,是你八奶接的親。憑良心,不能說這女人不是。你八爺嫌棄人家腳大,不知憐惜。老八那時年輕,就和隔壁王三家的有些不清楚。嗨,要說這村子裡,這也不算啥大毛病。只是不該端人家鍋鍋,要做長久夫妻。過一年,王家的人把他們抓了回來,打了個半死,當夜王三家的就掛喉了。」

少女看看老人,似不可理解,心想這私奔真無可指責,卻又惦念那大腳女人,急急問:「八奶後來呢?」

老太婆嘻嘻笑起來,「還後來呢,前頭就有個了結了。要說,年輕女人守空房也不算啥,村西那十五座牌坊里,哪個沒守三五十年?後來放了腳才不興的。你八奶這算啥?明知男人不要了,咋個守?有一天村裡來個挑擔貨郎,一把年紀,可是,當晚你八奶就不見了。唉,現世現報哇,老八落個雞飛蛋打。」

姑娘看著上尉,抿嘴咬住一個食指。

一陣風掠過,拂得干槐角嘩嘩地響一陣。又見一縷白雲蹭著夕陽的腳跟滑下山坡。遠天變成一大塊調色板。小村莊四周升騰出一層神秘的青色白煙。老人兀自抖動一下。

「就要落山了。老都老毬了。早不該想那羞恥二字。你奶做了一輩子善人,不會編派是非,她說的都沒大錯。女人么,不說也就罷了,說起來話就長。」說著,老人又呆住了,似乎那思緒隨著永不歇息的趙河水走了,遠遠地走了……是的,有些事情走五十年,早埋到太平洋的淤泥里去了,撈上來不容易。

上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著,等待著。他要知道的,不正是那紛亂的歲月里,幽靈一樣遊盪在這片土地上那股血氣么?這值得等待。

老人裝一鍋煙,「民國三十四年春,我殺過幾個日本兵。這算是一回事,該說說。」

那一年槐花開得帶有血色。趙河破天荒枯了一個月,老人把這看成大災大難大流血的徵兆。兩年前,周老八重新加入光棍漢的行列。日軍要取道四川佔南亞,於是,就有國軍的中原大潰敗,就有了日軍一旅團和六十七軍在老河口一帶的一場惡戰。趙河兩岸上了年紀的,都忘不掉。

「我那時不是兵,在官車隊送軍火糧餉。」老人眯著眼,細品著一口煙,「我那頭牛,在官車隊里可真拔梢。純種的南陽黃,金塑樣的身子,通身沒一根雜毛。又過這幾十年,硬是再沒遇到這樣的。」

老人又呆著,不說了。

少女變換了幾種姿勢,看著老人,終於耐不住,「你真殺過人?」

老人慢慢吐出一口煙,「那前頭,我連雞都不殺。打仗了。我的牛又呱呱叫。翠娟也不在了……這家,還有啥戀頭?」

官車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牛吃草料,還要睡覺,不像日本人的汽車。一日清晨,老車把式都圪蹴在一棵大棗樹下待命。周老八三十齣頭,自然不願和老頭們聚堆兒,翠娟死後只愛牛,牽著牛去河邊給牛擦洗身子。棗樹後面,一個有姿有色的少婦隔著窗欞,久久地望著周老八寬厚的脊背,呆了。

不一時,一個國軍軍需官走過來,「抓緊套車,前面快頂不住了,這軍火可是救命丹,及時運到有賞,誤了事嘛……」朝一車把式屁股上踢了一腳,「破壞抗日,誅你九族。」

車把式忙去牽牲口。過一會兒,那軍官又走過來,指著周老八對兩個車把式道:「你們倆把他的分裝了。」

花白鬍子登時哭喪了臉,「老總,這使不得,牛早出汗了,過幾個月還要種秋,全家還指望它們呢。」

軍官瞪眼罵遭:「老子們在打仗,你還心疼牛,惹我火了,先斃了你,再殺了牛。」

一干人忙過來勸說。軍官有了面子,轉身看著周老八:「像條漢子。這巧宗讓你碰上了,就看運氣咋樣。」

「中午吃飯,我才知道我拉著陳軍長的五姨太和一個小少爺。陳軍長又娶了三房,幾年沒顧上她娘倆了。」

少婦拎著淘好的白菜停下來:「又是五姨太六姨太!真有這個人,還不是走路兩眼望青天,能瞅見你那兩條黃泥巴腿?八爺,少說兩句,讓人家看看趙河的景緻也好些。」

老太婆接了一句:「這事從來沒個準星。你八爺年輕時候一表人才,軍長的姨太太看上也在理中。你想軍長是多大的官兒?熬到這一步還不得五十六十的?男人價,現大洋一多,哪個不是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這五姨太一定又是年輕又是美貌,女人間扯谷拉秧,又守了空房,賭氣尋個開心也是有的。」

「就算有這事,」少婦拿腔作調道,「不就是給八爺五塊現大洋,扯了一條皂色長袍,吃飯時往他碗里放個雞蛋,至於應記四五十年?」她走到少女面前,「殺鬼子的事,我們多次都弄不清,問到根底,就吞吞吐吐。還有更神的,八爺說他在朝鮮還有個相好呢。聽人說這兩年城裡人興攀海外關係,別是八爺也染上了。整日價的,里里外外的活兒煩都煩死了,又要聽他講這些不著調兒的事。」

老人顯然早習慣了,並不生氣,嘬著煙嘴,看看變大變紅了的太陽,繼續說:「這個五姨太可是少有的甜歡人。我做勤務那時候,團長那幾位太太,哪個不是鼻孔朝著天,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不是她們,我能落草?話說回來,不是她們,我也投不了共產黨。」

「那位姨太太見著軍長沒有?」

「閨女,你信俺?」老人擔心地問。

姑娘笑著點點頭。

「從前沒人信,」老人雙手顫抖起來,滾出幾顆淚珠子,「我對不住她娘倆啊——出了鄧縣,滿官道都是逃亂的,就和車隊走散了。又走半天,就聽到了槍響。我趕著車,忙朝西南走,擦黑時,看見了村莊,這心才放下。太太抓住我的手,淚豆兒撲嗒嗒直掉,她對我說:『到死我也要見他一面,大哥,全靠你了。』我這腿就發軟,我說:有我周老八一條命在,你會見著他。進了庄,不見一個人影兒,就找一個大戶人家歇了。誰想到半夜就出了事。」

後半夜,村子南邊響了一陣槍聲,聲音沉悶而遼遠。周老八披了衣服,撩開裡屋門帘,看見女人懷抱五歲兒子歪在帳子內,眼神受驚兔子般驚慌。女人一見周老八,顫巍巍說道:「大哥,我有點怕。」周老八說:「不怕,不怕,我出去看看,有事咱就走。要怕,這燈別熄。」

周老八掩上院門,抬頭一看,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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