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共有幾個村子? 六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子才從驚駭中平靜了一些,見那人還在貪婪地舔著書冊,也不敢立時說話,只是仔細地觀察著。

這人穿的衣服不正是方才放在桌子上的那一件么?

再看那桌子上,此刻,卻空無一物!

那人終於把一本書從頭到尾舔完了一遍,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問兩人道:「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向哪裡去?」

他這話問出,聲音冰冷生硬,韓諍更覺得渾身發毛,葉子卻愣了一下。

他怎麼不問「你們」,卻說「我們」?而這句話,自己又覺得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葉子強打精神,鼓足勇氣,連忙給自己和韓諍做了一下自我介紹,接著道:「您就是這村子裡的教書先生?」

那人點點頭,冷冷道:「不錯。」

葉子退後了一步,和他拉開了一些距離,這才感覺好些了。韓諍也連忙跟著退後,悄聲對葉子道:「就是寫對聯的那位。」

葉子點了點頭,對教書先生道:「請恕我們冒昧打擾。可是,方才,怎麼沒聽見您進屋?」

教書先生陰惻惻地笑了一下:「那是因為我沒有進屋。」

葉子愕道:「那——」

教書先生伸手不知向哪裡一抄,竟然拿出來一隻裝滿水的水碗和一雙筷子,他把筷子插進了水碗,道:「如果你相信眼見為實的話,那,這雙筷子是不是在水面的地方斷掉了呢?」

葉子呆了一呆,一時也不能完全領會教書先生話中的含義。

教書先生把水碗和筷子隨手放在桌子上面,笑道:「兩位公子找我可有什麼事么?」

葉子忙道:「哦,是這樣,聽說全村裡就您的書法寫得好,所以,我們兩個過路的人特別想向您討一幅墨寶,還請您賞個臉,呵呵。」最後的笑聲比哭聲還要難聽。

「墨寶?」教書先生呵呵一笑,道,「兩位公子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人,怎麼會想起在我們這山野之地討什麼墨寶啊?取笑了!取笑了!」

葉子正色道:「絕非取笑,確實是想向您討一幅墨寶,」葉子說到這裡,突然壓低了聲音,道,「聽說,您的墨寶有辟邪的功效。」

葉子本以為這一句話會詐出點兒什麼,誰知那教書先生卻哈哈一笑,道:「什麼辟邪?辟什麼邪?誰分得清這世界上什麼是正,什麼是邪?呵呵!」

教書先生感慨了兩句,葉子本待再請,他卻伸手向後一抓,不知從哪裡抓出了一整套的筆墨紙硯,往桌子上一放,宣紙鋪開,研磨提筆,就要寫了,而原本放在桌子上的那隻水碗和那雙筷子,卻不知什麼時候沒有了蹤影。

教書先生提起筆來,問道:「兩位公子,想讓我寫些什麼呢?」

葉子忙道:「隨便寫什麼都好!」

教書先生點了點頭,想了一想,揮毫落筆,眨眼之間便寫下一首七言絕句:

又聽夜雨話溫存,一去人間四十春。

應有故人知到訪,且燃鬼火細論文。

寫完之後,教書先生點上了一支蠟燭。在燭光之下,葉子和韓諍低頭呆看半晌,掩不住心中的驚駭!這首詩,分明是寫出了那教書先生的身份——他分明就承認自己是個鬼啊!自然,那七絕的字體也和那個「冤」字一模一樣!

教書先生看著兩人的樣子,輕輕笑道:「這是有次我在村口,不知怎麼,大晌午的天就突然黑了,然後在空曠之中聽到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吟誦詩句,吟畢之後,天色恢複光明,那聲音也完全不見了。後來,我就憑著記憶把這詩記了下來,喏,就是這一首。」

葉子和韓諍聽了此言,當真是疑真疑幻,越發搞不清這教書先生的深淺虛實。韓諍忽然記起教書先生曾經寫過的那幅狗屁對聯,覺得和眼前這首七絕不可能是同一人所寫,便大著膽子道:「這詩嘛,還不錯,呵呵,只是,好像有些出律啊。你們看,『四十春』的『十』字,這裡該是仄聲字啊,卻用了平聲,還有這個『細論文』的『論』字,該是平聲的地方卻用了仄聲,呵呵,不算太好啊。」

教書先生笑道:「這位公子,你用今人的聲調來讀,當然覺得出律,可你若查《平水韻》看看,『十』字是仄聲字,而『論』字卻正是平聲啊,古音如此啊!呵呵,杜甫有詩『人生七十古來稀』,錢王請貫休改詩『一劍光寒四十州』,不都是現成的例子么?」

葉子點頭道:「不錯,古音確實如此,今人的讀音卻已經變化了。只是不知,這作詩之人是擬古呢,還是就是古人?」

韓諍悄悄拉了拉葉子的袖子,低聲道:「他方才說的什麼例子,那兩句詩,公子你都知道么?」

葉子應了一聲道:「確實。」

韓諍緊張道:「那他看來真是讀過些書的,不像是寫狗屁對聯的那種水平啊。」

葉子默默點了點頭,強烈的困意襲了上來,心裡已經毫無主張。這一切,都是自己極度睏倦之下的幻覺么?現在已經是第五個晚上了,連著五個晚上不睡覺,應該真是會產生幻覺的吧?

教書先生卻似聽到了韓諍的嘀咕,微微一笑,道:「狗屁對聯也未嘗不是學問呢,呵呵,看兩位公子都是讀過書的人,我倒要問問你們,當年,孔子、孟子為什麼在各個諸侯國之間屢屢碰壁,而蘇秦、張儀之流卻可以威風八面呢?難道蘇秦、張儀的學問就高過孔孟不成?」

葉子道:「應該不是這樣,反正,咳,也說不清楚。」

教書先生道:「王道,呵呵,永遠只是口頭上的虛應故事,霸道才是真正的求存求勝之術。」

葉子心頭起伏,隱約覺得這位教書先生似乎胸中藏有無盡之事,也藏有無盡的怨懟。葉子強打精神,問道:「敢問先生,您似乎心中有事,能否給我們講講呢?」

教書先生笑道:「再多的事、再大的事,在歲月里這麼一浸,也就沒什麼事了。沒什麼事,自然也就沒什麼可講的了。」

葉子愣了半晌,終於道:「那,我們可否借一套《後漢書》呢?」

教書先生笑道:「這有何難,我這裡別的書一概沒有,《後漢書》卻不下一百多套,送葉公子一套也不為過。」說著,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來一套。韓諍連忙伸手去接,手指尖剛一碰到書函,突然想起方才那書函之中滿是惡臭之血,不由得心中發寒。

教書先生也不理會韓諍的畏怯,硬把書函往他手上一塞。韓諍險些沒跳起來,卻又覺得這書函的分量和手感確是書冊無疑,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教書先生問道:「不知兩位要這《後漢書》有什麼用處啊?」

葉子忙道:「心中有些疑惑,想查閱一下罷了,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用場。」

教書先生笑道:「查查書就可以解惑了么?一套書罷了,人寫的、人刻的、人印的,有什麼大不了的?還不是你想在書里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嘛。」

韓諍不解道:「可這是正史啊!」

教書先生不屑道:「正史又如何?歷史永遠是勝利者的歷史,而不是真相的歷史。」

葉子聽出教書先生話中有話,小心地問道:「那,如果我們要想知道一些真相的話,是不是總會有一些辦法呢?」

教書先生又是一笑,道:「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么,莫公子?」

葉子和韓諍同時一驚。葉子急問:「你怎麼會叫我『莫公子』?我又怎麼會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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