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八

綵排極其成功。春來演了大半場,臨近尾聲的時候筱燕秋演了一小段,算是壓軸。師生同台,真的成了一件盛事了。炳璋坐在台下的第二排,控制著自己,盡量平靜地注視著戲台上的兩代青衣。炳璋太興奮了,差不多溢於言表了。炳璋蹺著二郎腿,五根手指像五個下了山的猴子,開心得一點板眼都沒有。幾個月之前劇團是一副什麼樣子,現在說上戲就上戲了。炳璋為劇團高興,為春來高興,為筱燕秋高興,然而,他還是為自己高興。炳璋有理由相信自己成了最大贏家。

筱燕秋沒有看春來的綵排,她一個人坐在化妝間里休息了。她的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後來筱燕秋上台了,筱燕秋一登台就演唱了《廣寒宮》,這是嫦娥奔月之後幽閉於廣寒宮中的一段唱腔,即整部《奔月》最大段、最華彩的一段唱,二簧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歷時十五分鐘之久。嫦娥置身於仙境,長河既落,曉星將沉,嫦娥遙望著人間,寂寞在嫦娥的胸中無聲地翻湧,碧海青天放大了她的寂寞,天恩浩蕩,被放大的寂寞滾動起無從追悔的怨恨。悔恨與寂寞相互廝咬,相互激蕩,像夜的宇宙,星光閃閃的,浩渺無力的,歲歲年年的。人是自己的敵人,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人是人的原因,人卻不是人的結果。人啊,人哪,你在哪裡?你在遠方,你在地上,你在低頭沉思之間。人總是吃錯了葯,吃錯了葯的一生經不起回頭一看,低頭一看。吃錯藥是嫦娥的命運,女人的命運,人的命運。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難求一丈。

這段二簧的後面有一段笛子舞,嫦娥手裡拿著從人間帶過去的一把竹笛,眾仙女飄飄然,徐徐而上。嫦娥在眾仙女的環抱之中做無助狀,做苦痛狀,做悔恨狀,做無奈狀,做盼顧狀。嫦娥與眾仙女亮相。整部《奔月》就是在這個亮相之中降下大幕的。

照炳璋原來的意思,綵排的戲量筱燕秋與春來一人一半的。筱燕秋沒有同意。她對自己的身體沒有把握。嫦娥在服藥之後有一段快板唱腔,快板下面又是一段水袖舞,水袖舞張狂至極,幅度相當大。不論是快板還是水袖舞,都是力氣活。放在過去筱燕秋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今天卻不行。筱燕秋流產畢竟才第五天。雖說是藥物流產,可到底失了那麼多的血,身子還軟,氣息還虛,筱燕秋擔心自己扛不下來,到底也不是正式演出。筱燕秋的決定的確是明智的,笛子舞過大,大幕剛剛落下,筱燕秋一下子就坍塌在地毯上了,把身邊的「仙女們」嚇了一大跳。好在筱燕秋並不慌張,她坐在氈毯上,笑著說:「絆了一下,沒事的。」筱燕秋沒有謝幕,直接到衛生間去了。她感到了不好,下身熱熱的,熱熱的東西在往下淌。

筱燕秋從衛生間里出來,一拐彎就被眾人圍住了。炳璋站在最前面,沖著她無聲地微笑,蹺著他的大拇指。炳璋在讚美筱燕秋。炳璋的讚美是由衷的,他的眼裡噙著淚水。筱燕秋的嫦娥實在是太出色了。炳璋把左手搭在筱燕秋的肩膀上,說:「你真的是嫦娥。」

筱燕秋無力地笑著。她突然看見春來了,還有老闆。春來依偎在老闆身邊,仰著臉,滿面春風,一路走一路和老闆說著什麼。老闆步履矯健,神采奕奕,像微服私訪的偉人。老闆親切地微笑著,邊微笑邊點頭。筱燕秋從他們的神態上面敏銳地捕捉到了異樣的徵候,心口「格登」了一下。筱燕秋笑了笑,迎了上去。

《奔月》公演的這天下起了大雪,一大早就是雪霽之後晴朗的冬日。晴朗的太陽把城市照得亮亮的,白白的,都有些刺眼了。大雪覆蓋了城市,城市像一塊巨大的蛋糕,鋪滿了厚厚的奶油,又柔和,又溫馨,籠罩著一種特殊的調子,既像童話,又像生日。筱燕秋躺在床上,目光穿過了陽台,靜靜地看著玻璃外面的巨大蛋糕。筱燕秋沒有起床,她就是弄不明白,下身的血怎麼還滴滴答答的,一直都不幹凈。筱燕秋沒有力氣,她在靜養。她要把所有的力氣都省下來,留給戲台,留給戲台上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

臨近傍晚的時分厚厚的蛋糕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有一種客人散盡、杯盤狼藉的意味。雪化了一部分,積余了一部分,化雪的地方裸露出了大地的烏黑、骯髒、醜陋,甚至猙獰。筱燕秋叫了一輛計程車,早早來到了劇院。化妝師和工作人員早到齊了。今天是一個不一般的日子,是筱燕秋這一生當中最為重要的日子。一下車筱燕秋就在台前與台後都走了一遍,看了一遍,和工作人員招呼了幾回,然後,回到化妝間,查看過道具,靜靜地坐在了化妝台的前面。

筱燕秋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慢慢地調息。她細細地端詳著自己,突然覺得自己今天是一個古典的新娘。她要精心地梳妝,精心地打扮,好把自己閃閃亮亮地嫁出去。她不知道新郎是誰,尚未拉開的紅色大幕是她頭上的紅頭蓋,把她蓋住了。一陣慌張十分突兀地湧向了筱燕秋的心房,筱燕秋慌張得厲害。紅頭蓋是一個雙重的謎,別人既是你的謎,你同樣又構成了別人的謎。你掩藏在紅頭蓋的下面,你與這個世界徹底變成了互猜的關係,由不得你不緊張,不心跳,不神飛意亂。

筱燕秋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來。她披上了水衣。紮好,然後,筱燕秋伸出了手去。她取過了底彩。她把肉色的底彩擠在了左手的掌心上,均勻地抹在臉上,脖子上,手背上。抹勻了,筱燕秋開始搽凡士林。化妝師遞上了面紅,筱燕秋用中指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眼眶、鼻樑畫紅了,左右研究了一回,滿意了,拍定妝粉。筱燕秋開始上胭脂了。胭脂搽在了面紅抹過的部位,面紅立即出彩了,鮮亮了起來,鏡子里青衣的模樣頓時就出來了一個大概。現在輪到眼睛了。筱燕秋用指尖頂住了眼角,把眼角吊向太陽穴的斜上方,畫眼,畫眉。畫好了,筱燕秋鬆開手,眼角的皮膚一起松垮垮地掉了下來,而眼眶卻畫在了高處,這一來眼角那一把就有些古怪,妖里妖氣的。

化完妝,筱燕秋便把自己交給了化妝師。化妝師濕好了勒頭帶,開始為筱燕秋吊眉,化妝師把筱燕秋的眼角重新頂上去,筱燕秋感到有點疼。化妝師用潮濕的勒頭帶把筱燕秋的腦袋裹了一圈又一圈,勒住了眼角的皮,緊繃繃的,吊上去的眼角這一回算是固定住了,筱燕秋的雙眼呈到「八」字狀,看上去有點像傳說中的狐狸,嫵媚起來了,靈動起來了。吊好眉,化妝師為筱燕秋貼上大片,左腮一個,右腮一個,筱燕秋的臉型一下子變了,居然變成了一隻剝了殼的雞蛋。上好齊眉穗,蓋好水紗,戴上頭套,假髮,一個活靈活現的青衣立時就出現在鏡框里了。筱燕秋盯著自己,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那絕對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另一個人。但是,筱燕秋堅信,那個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筱燕秋挺起了胸,側過頭,意外地發現化妝間里擠了好些人。他們一起愣在那兒,專心地看著她,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研究著她。筱燕秋看到了春來,春來就在身邊。春來一直就站在筱燕秋的身邊。春來呆在那兒,她不敢相信面前的女人就是與她朝夕相處的老師筱燕秋。筱燕秋簡直就是變魔術,突然變出一個人來了。筱燕秋睃了春來一眼。她知道這個小女人此時此刻的心情,她看得出,這個小女人妒忌了。筱燕秋沒有開口,她現在誰也不是。她現在只是自己,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另一個女人。是嫦娥。

大幕拉開了。紅頭蓋掀起來了。筱燕秋撂開了兩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沒有新郎,這個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惟一的新娘。筱燕秋站在入口處,鑼鼓響了起來。

筱燕秋沒有料到一齣戲如此之短,筱燕秋只覺得剛開了一個頭,剛剛離開了這個世界,說回來就又回來了。筱燕秋起初還擔心自己的身體吃不消的,剛剛登台的時候是有那麼一點緊張,很快她就完全放鬆下來了。她開始了抒發,開始了傾訴,她徹底忘記了自己,甚至,徹底忘記了嫦娥,她把滿腔的塊壘抽成了一根綿延的細長的絲,一點一點地吐了出來。纏繞了起來,揮灑了起來。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滿世界都在為她喝彩。她越來越投入,越來越痴迷,筱燕秋越陷越深。這是喜悅的兩個小時,哭泣的兩個小時,五味俱全的兩個小時,繽紛飛揚的兩個小時,暢酣的兩個小時,凄艷的兩個小時,恣意的兩個小時,迷亂的兩個小時,這還是類似於床笫之歡的兩個小時。筱燕秋的身體連同她的心竅,一起全都打開了,舒張了,延展了,潤滑了,柔軟了,自在了,飽滿了,接近於透明,接近於自溢,處在了亢奮的臨界點。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顆熟透了的葡萄,就差輕輕的、尖銳的一擊,然後,所有粘稠的液汁就會了卻心愿般地流淌出來。可是,戲完了,沒戲了,結束了,「那個女人」說走就走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給了筱燕秋。筱燕秋置身於巨大的慣性之中,她停不下來,她的身體不肯停下來。筱燕秋欲罷不能,她還要唱,還要演。筱燕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謝幕的,可大幕黑了一張臉,拉下了。那感覺就如同高潮臨近的時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傷心欲絕。筱燕秋就想對著台下喊:「不要走,我求求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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