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林紅的假日

十分鐘之前飛機和太陽還都在天上,轉眼飛機和太陽就一同落地了。林紅走出機艙的時候側過臉去看了一眼太陽,夕陽又大又紅,依偎在地面,一副嬌好而又無力的樣子。機場的跑道兩側長滿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大片大片浸淫在夕陽的彤光之中,像一種沒有物質的燃燒,寂靜安寧,卻又如火如荼。林紅看到了太陽的苦痛種種。這種過於絢爛的掙扎給人以傾盡全力的印象,隱藏了不甘或別的致命感受。

林紅聞到了大海的氣味。機場遠離大海,然而大海的氣味在海邊的城市裡無所不在。海的氣味聞上去又清醒又混沌,有極好的背景感與空闊感。林紅深吸了兩口,她的身體一下就進入假期了。林紅的這次遠行差不多是隱秘的,她選擇了這個北方的沿海城市。林紅喜歡這個城市,綠色山坡上的醬紅色建築至今保留了相當濃郁的殖民地氣息。殖民地氣息有益於人們忘卻故土,至少在心理上產生身處異地的恍惚印象。

處理完青果的事林紅便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了。青果是文藝部的記者,一個又漂亮又能幹的丫頭,林紅對她的印象一直都是不錯的。公安人員深夜一點鐘掃黃,居然把她和那個香港「著名歌星」掃出來了。香港「著名歌星」下午才到南京,從認識到上床你說能有幾個小時?青果不聲不響就是把這麼大的動靜全做掉了。到香港「著名歌星」的客房裡掃黃本來只是一個誤會,閉上一隻眼完全可以混過去的,可是香港「著名歌星」的脾氣就是太大,他用糟糕的國語反覆高喊:「基不基道我系誰?」公安人員下不了台,只好「不基道」,便「帶回去看看」。這一來青果的事便捅開來了。

林紅是總編,又是女人,出了這樣的事只好親自把青果叫過來。青果的生活不夠嚴密,林紅聽說過一些的。林紅就弄不懂,怎麼男人到了她的面前不是聰明過度就是五迷三道的,是得好好問問,好好叫過來談上一次。當然,這樣的事總是好做不好說,青果不開口,林紅也不會太過分,虛應幾句,教育幾句也就過去了。青果進門的時候披了長頭髮,一副美好如常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深夜一點鐘的巨大打擊,一點都看不出羞愧、悔恨方面的積極心情,林紅只看了一眼臉上便沉下去了,掛上了臉色。她這種樣子不給點顏色是不行的。青果的手上捏了一支鵝黃色圓珠筆,筆尾咬在嘴裡,說,「林總你找我?」她的口氣也太朝氣蓬勃了。林紅端詳了半天,確認了青果的樣子不像裝出來的。林紅便不開口,用右手示意她坐。青果坐下來。林紅注意到青果「坐」得實在是漂亮,雙腿並在一處,下蹲的時候腰和屁股那一把有非常微妙的韻律,真是美不勝收。這個小女人就是能把最日常的動態弄出無限風情來。這是練不出來的,只能與生俱來。林紅看著她,保持了一以貫之的嚴厲做派,這是整個報社都明了的林總風格,不苟言笑,不怒而威。林總的行腔、走姿、手勢、髮型、衣著乃至眼神,一直都是嚴謹的、邏輯的、政策的、紀律的,同時也是幾年如一日的。所以林總有魄力。林總從頭到腳、一言一行都印證了這句話:簡潔就是力量。

還是青果先開口了。青果說:「林總有事情吧?」林紅說:「是你有事情。」青果又咬圓珠筆,把眼珠子插到樓板上去,側了頭反問說:「是我和那個香港人睡覺的事吧?」林紅便語塞了,料不到青果把「睡覺」說得這樣鎮定,說得這樣一絲不掛。林紅不喜歡青果用這種新聞語體說「睡覺」的事,臉色愈發沉重了,便走到門口,給青果倒了一杯水,順手把門關嚴。青果接過杯子,莞爾笑過了,抿了一小口,傾了上身把杯子放到桌面上去,還原的時候順勢把胸前的一捋頭髮甩到後肩。這個動作做得比「坐」來得更見風情。這個小女人從哪兒弄來的這麼一身女兒態。林紅看在眼裡,臉上卻靜如止水,坐進椅子過後林紅說:「你也不小了,怎麼還這麼容易上男人的當?」青果抿了嘴笑,用鵝黃色的圓珠筆不住地捋頭髮,臉上是追憶往事的樣子。青果說:「是我提出來和他的,怎麼是上當。這種事誰會上誰的當?」林紅聽到這話胸口無緣無故地一陣亂跳,林紅的兒子都上小學了,居然在總編室里聽一個未婚女孩給她講「這種事」。林紅的方寸無緣無故就是一陣亂,方寸一亂嘴裡竟跟著亂了,隨口說:「你為什麼要和他做這種事?」這話一出口林紅就後悔了,看見青果沖了她無聲地微笑,還無聲無息地搖頭。青果搖過頭,挑了眉梢說:「林總你到底想讓我說什麼?」這話不上路數了,簡直是挑釁了。林紅站起身,面色微紅。今天真是見鬼了,今天怎麼也不該找這個丫頭來談這種事情的。林紅大聲說:「我什麼也不想聽,我不想聽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青果側著的腦袋點了兩下,接下來眨了一回眼睛,眨得很慢,一慢就有了更複雜的意味。林紅說:「這件事我是非常重視的。」青果說:「林總你也是,我睡都睡了,你怎麼還這麼掛在心上。」口氣里全是四兩撥千斤。林紅急於完成話題,總結說:「你還年輕,應當把主要精力花在學習上,工作上,而不應當像現在這樣。」青果接過話說:「放在床上,對不對?」林紅被這句話嗆住了,半天沒有開口。青果抱了兩隻胳膊,突然把話鋒岔開了,笑著說:「林總你其實很漂亮,也很年輕。」青果把這話撂給林紅,林紅一點也弄不清這句話是奉承還是挖苦。林紅脫口說:「還可以和男人廝混,是不是?」林紅一定是心情太壞了,這話由一個總編說出來怎麼說也太輕薄了。林紅意識到不妥,立即語重心長起來,說:「你還小,你那樣生活累不累?」這一回輪到青果不開口了,青果把林總從頭到腳打量過一遍,慢聲細氣地說:「林總,你這樣活著累不累?」這是什麼話!你聽聽這是什麼話?林紅在這張桌邊和上千人次談過話了,從來沒有遇上這樣被動的對話局面,都是別人成了「工作」,讓她來「做」,絕對不會讓別人去「做」她的「工作」的。林紅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不是引而不發,是真的說不出什麼了。林紅就差說「你給我出去了。」幸好那部橘紅色的電話響了。林紅立即拿起耳機,聽了一回,捂了話筒轉聲對青果說:「你先回去。」林紅在拿起耳機之後還過了神來,嚴肅地說:「希望你再想想。」這件事到此為止。林紅這輩子都不想和這個小女人說這件事了。林紅對了耳機說:「哎喂一」

林紅感覺到累。整個組版會林紅都有些恍惚。用青果常用的話說,怎麼好好的就「沒勁」了。這種累很真實,成了肌體的某種組織。其實林紅一直都是這樣的,只是被日復一日的事務遮掩住罷了。那些事務沒有一件不是「重要的」,「意義重大的」,上級指示,下級彙報,人事調配,內部改革,君子陳言,小人告狀,食堂管理,設備更新,紙張漲價,人民來信,還有老幹部去世,女記者生產,工會拔河比賽,年終雙向選擇,老高要調房,小吳要職稱,劉東想入黨,陳峰謀發展,都是大事,她都得過問,「重視」。一大框子的事情每天等著去「領導」與「被領導」。樣樣事情都「重要」,「意義重大」,更要緊的是,她必須讓她的上級與下級與她一樣,以一種「重要」和「意義重大」的心態去參與這些工作。完成這些工作。這樣一來她的上級與下級又成了工作,她得去做。反覆與耐心地做這個工作「做」通了,「做」好了,那個工作才能做實,做穩。所以林紅不能累,只有「打起精神」走華山這條道。小丫頭說得不錯,「你這樣活著累不累?」小丫頭明白,其實誰都明白,只有林紅她自己瞞著自己,滿面春風,沿著電梯上躥下跳,隨著車輪東奔西跑。林紅像一場夢,在夢中行走,然而每一步都是身不由己的。不是她指揮著夢,而是被夢牽著走。剩下來的,那才是林紅她自己,僅僅是一個睡著的自己。這麼一想林紅就愈發累了,對自己,對組版會上的每一張臉都產生了敵意。

然而林紅不能不這樣。她不這樣就不能在自己的夢裡行走,而成為別人夢中的一隻牧羊狗。再虛妄的夢也是自己的好。

如果年輕十歲,二十歲,你是做林紅還是做青果?林紅這麼問自己。林紅在組版會上走神了。她的表情是嚴峻的,像頭版的頭條。林紅看到了黑體的橫排標題:做別人還是做自己?

林紅不知道。

林紅把手伸進了口袋。她摸到了一塊硬幣。

而組版會正在討論頭條。社會新聞部堅持只有上狀元街派出所的那篇報道。社會新聞部說,濟南有交警,上海有徐虎,我們不能落後。我們要有我們的英雄與英雄群體,狀元街派出所應當宣傳。經濟部說,經濟報道歷來是我們報紙的特色,重中之重,7208廠有那麼多下崗工人,經過內部挖潛,有「相當」一部分女工又回崗了,這樣的報道對穩定與發展都是有導向意義的。

林紅對自己說,國徽是自己,字是青果。林紅在口袋裡晃了晃,摸出來,是自己。林紅說,三盤兩勝。又晃,還是自己。這是命。然而林紅不甘,決定五盤三勝。就賭這一回。

夜班部的坐在林紅的對面,笑著說:「我們不要爭了,拋硬幣。」

眾人一起笑。林紅抬起頭,看了看左右,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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