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大眼睛睡覺 四

我把兩隻封好的信封丟給了堂哥,讓他轉交給我的父母。這兩萬塊錢放在我的身上已經有些日子了。我打算存銀行的。可是銀行門口的那個保安瞄了我好幾眼,弄得我很不踏實。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那樣看我。我在大廳里閑晃了幾步,到底還是出來了。我猶豫了好幾天,最後還是下了鐵心,我救了馬杆一條命,馬杆肯給我兩萬,我的父母給了我一條命,給他們兩萬似乎也是應該的。這樣我至少也就心安理得了。這筆錢抱在手上,總是心裡的一件事。我現在好歹也有個吃飯的地方了,日子還長,掙錢的日子就更長了。堂哥收下了我的信封,把它們丟在了電視機上。他不會問,我也不會說。就算他有天大的膽子他也想不到是兩萬塊錢的。可我弄不懂堂哥為什麼逼著我去看我的父母。這樣的談話讓人不愉快。我想說,賣鹹魚的沒有什麼好貨,即使他們是我的父母。賣鹹魚的人都有一種十分歹毒的耐心,你可以和天下所有的人作對,但不要得罪賣鹹魚的。他可以把一輩子耗在你的身上。在他們看來,你們都是賣鮮魚的。「我賣鹹魚,你賣鮮魚,看看誰熬得過誰!」我的父母動不動就這樣說,他用這種方式威脅所有的人。在鹹魚面前,職業即性格,職業即命運。他們就是鹹魚,即使死得比冰塊還要硬,他們也會張大他們的嘴巴,瞪圓他們的眼睛,對著每一個路人虎視眈眈。對他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離鹹魚的氣味遠一點。想吃鹹魚,你可以在買鮮魚的時候順帶一把鹽。

但是堂哥堅持。他把我帶給堂嫂與侄子的禮物如數碼在我的面前,對我說:「你不想要老子,堂哥你還要不要?」我把禮物往外推了一把,十分含糊地說:「知道了。」

夜總會的生意要到九點半鐘之後才能好起來。閑著無聊,我就幫著收收門票。那些做生意的小姐們是不用買票的,她們是夜總會的財神奶奶。我們對她們以禮相待。不過今天我沒有站到門口去,我的心情相當不好。我的腦子裡洋溢著揮之不去的鹹魚氣味,它讓我沮喪。我一個人站在羅馬柱的旁邊,格外留意起小三子來了。

我承認我特別在意小三子。我們並沒有說過話。我在採石場發過誓,不允許自己再在女孩子的面前犯賤。不過誓言總是可疑的,我們發誓是因為我們做不到。誓言歷來就是違背自身意願的可恥衝動。我不想和小三子黏糊並不是因為誓言,而是我自慚形穢。我擔心在小三子的面前丟人現眼。小三子的個頭很矮,但是模樣好。最關鍵的是,我覺得她的名字好。這個名字與她的模樣高度吻合,叫在嘴裡像家裡的妹妹。

平安無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呆在某個暗處,這樣,我就可以靜悄悄地打量小三子了。她時常是第一批被男人帶走的小姐,有時候就不回來了,而更多的時候她會在十一點過後默默無聲地返回這兒,直至第二撥男人再把她叫出去。小三子這樣地努力工作讓我有點難受,那些男人絕大部分實在是太丑了,他們就是運來一火車的現金也不配和小三子上床的。小三子是很美的姑娘,即使矮了點,她還是出類拔萃。我每天站在那裡收門票,其實只是一個借口。我總想看看她。我喜歡看她邁著懶散的步伐走過我的身邊,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冷漠,只有見到陌生姐妹的時候她才會懶懶地一笑。她笑得真是短暫,剛笑了二分之一,就沒了,但笑起來的時候下唇的兩側會渦出兩個對稱的小酒渦,你弄不懂她的小酒渦里到底是甜蜜還是傷懷。她的甜蜜你無法分享,而你又不能排遣她的憂傷。一切都那麼惘然。

小三子來過了,小三子又走了。今天晚上我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最好是小三子。但是小三子她走了。我站在羅馬柱的旁邊,悵然若失。

命運註定了今夜不得安寧。我站在羅馬柱旁邊的旁邊,無精打采,也許還有些心懷鬼胎。而大龍頭已經坐在我們夜總會了。只不過他沒有注意我,我也沒有注意他。夜總會本來就是一個誰也不會注意誰的地方。後來大龍頭站起身來了,帶著一個小姐,正準備離開。在他路過羅馬柱的時候,我們的目光不期而然地撞上了。我認為這一定是某種神秘力量的暗示與安排,所謂離地三尺有神靈。一束紅光正照在他的後背,他的肩部被照得方方正正的,像扛著兩道肩章的將軍。我們的目光剛一碰上我們就彼此認出對方來了,大龍頭站在對面,歪著嘴,笑得又壞又帥。這傢伙過去就這樣,動不動就把又壞又帥的笑容歪在嘴邊。看到大龍頭我實在是高興,我都忘了我穿著制服了,開心得兩隻手直搓。在大龍頭的面前我是不能擺譜的。

大龍頭沒有立即和我寒暄,他先把身邊的小姐打發走了。他叉開他的大手,在小姐的屁股上拍了兩下,拍最後一把的時候他的粗大中指嵌在小姐的屁股溝里,順著臀部的動人弧線從下往上摳。隨後往外送了送下巴,小姐就很知趣地走開了。

「什麼時候出來的?」大龍頭側過臉來問。

「剛剛。」

大龍頭的臉上馬馬虎虎的,說:「這是哪兒對哪兒。」

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吧台,說:「我請你喝點什麼。」大龍頭把雙手插進褲兜,說:「不在這兒喝。」大龍頭說完這句話便用下巴示意門外,對我說,「我們車裡說說話。」我說,「我值班呢。」大龍頭扛著肩膀笑了笑。「這是哪兒對哪兒。」大龍頭說完這句話徑自往門外走。我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剛才的小姐正冷冰冰地倚在吧台邊,一個男人走到她的身邊,對她耳語了一些什麼,小姐在轉燈底下瞥了一眼大龍頭的背影,紫紅色的嘴唇動了幾下,那個男人就很失望地走開了。這個短暫的過程在夜總會的煙霧之中尤其顯得山高水深。我跟出去,大龍頭已經在黑色賓士車裡點香煙了,他點煙的時候下巴翹在那兒,被駕駛室里的燈光照亮了。偉人的臉上全有一個偉大的下巴。

我鑽進汽車,在大龍頭的身邊坐下來。大龍頭關照我把汽車的大門重關一遍。我做完了,大龍頭就示意我自己拿煙,他的玉溪牌香煙口味純正,而他的防風打火機吐著噴氣式火苗,像騰空而去的運載火箭。只要和大龍頭呆在一起,你的內心就會湧起很高級的感受。

但是我覺得我們不是在賓士牌汽車裡面。汽車把我們和這個世界隔開來了,有一剎那我都產生了錯覺,我們又回到採石場去了。我們在月光下面,蹲在宿舍的角落偷著吸煙。大龍頭長我十多歲,但大龍頭特別看得起我,他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遞給我一支高級香煙。當然,只要他需要,我的兩隻拳頭有時候也歸他用。

採石場有採石場的規矩,一般來說,我們之間是等級森嚴的。年限長的地位高一些,年限短的就差。當官的,撈錢的,他們是貴族,他們到了哪裡都是貴族。而拳頭上生風的則是警察。最受氣的要數小偷小摸的鼠輩,那些遊手好閒、好吃懶做的無賴,那些硬把自己的雞巴與舌頭往女人身上亂塞的傢伙,那些討女學生便宜的人民教師,那些賭棍。——這些人最多。多數人所構成的群體只能叫大眾,他們必須受到控制,否則要他們做什麼?否則要貴族與警察做什麼?但是,這只是一般的情況。事實上,有些人天生就是領袖,哪怕是做了叫花子,也得弄幾個乞丐在手裡使喚,他們走到哪裡都要帶著他們至高無上的下巴,比方說大龍頭。大龍頭是個騙子,這樣的人做我們的領袖我們從心眼裡表示愛戴。

我喜歡和騙子打交道。對騙子我歷來就崇拜有加。他們的身上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至少說,我用想像替他們罩上了一種神秘的、智慧的光芒。還有一點也是至關重要的,在騙子面前,我不擔心失去什麼。除了白天的太陽與夜晚的月亮,我一無所有。我不擔心有誰把我的太陽騙到他們家冰箱里去。

大龍頭沒讓我下車,他直接把汽車開到桑拿房去了。他堅持要讓我「快活快活」。離開夜總會的時候我感覺到大龍頭的汽車不是一輛車,而是一條船,要想離開你只有往水裡跳。我說:「還是讓我回去吧,我端上一隻飯碗不容易。」大龍頭把臉上的微笑歪到我這邊,自語說:「這是哪兒對哪兒。」

大龍頭真是個騙子。進了桑拿房我才明白過來,他是個了不起的騙子。他是偉人。他毫不費勁就把這個世界全騙了。

大龍頭赤裸著身子躺在長木凳子上,蒸汽籠罩著我們。燈泡的橘黃色光芒照耀著本色木板,而蒸汽也變成橘黃色的了。大龍頭的嘴裡不停地發出一些聲音,那些聲音特別地滿足,特別地心安理得。大約十來分鐘的樣子,大龍頭轉過了身子,趴在那兒,含含糊糊地說,他的後背有些癢,讓我替他抓抓。他說話的時候下巴擱在木板上,腦袋一抬一抬的,像無緣無故的勃起。我走到他的面前,還沒伸出手我就明白他讓我「抓抓」的意思了。我看到了他後背上的長疤,在右肩的肩胛骨旁邊,凹進去一塊,差不多能放進去一根指頭。那個凹進去的長疤放出光滑卻又刺眼的橘色光芒。一看到這個長疤我的心口就格登了一下,慌忙說:「這可是你自己讓我乾的,是你逼著我乾的!」大龍頭撐了兩支胳膊,坐起來,慢聲慢氣地說:「你以為我怪你了?」大龍頭歪著嘴巴笑了笑,斜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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