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離婚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發財發財!」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愛姑也在這裡——」

「阿阿,木公公!——」

莊木三和他的女兒——愛姑——剛從木蓮橋頭跨下航船去,船裡面就有許多聲音一齊嗡的叫了起來,其中還有幾個人捏著拳頭打拱;同時,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來了。莊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將長煙管倚在船邊;愛姑便坐在他左邊,將兩隻鉤刀樣的腳正對著八三擺成一個「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個蟹殼臉的問。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頹唐似的,但因為紫糖色臉上原有許多皺紋,所以倒也看不出什麼大變化,「就是到龐莊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們。

「也還是為了愛姑的事麼?」好一會,八三質問了。

「還是為她。——這真是煩死我了,已經鬧了整三年,打過多少回架,說過多少回和,總是不落局——。」

「這回還是到慰老爺家裏去?——」

「還是到他家。他給他們說和也不止一兩回了,我都不依。這倒沒有什麼。這回是他家新年會親,連城裏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睜大了。「他老人家也出來說話了麼?——那是——。其實呢,去年我們將他們的灶都拆掉了,〔註一〕總算已經出了一口惡氣。況且愛姑回到那邊去,其實呢,也沒有什麼味兒——。」他於是順下眼睛去。

「我倒並不貪圖回到那邊去,八三哥!」愛姑憤憤地昂起頭,說,「我是賭氣。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婦,就不要我,事情有這麼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幫兒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樣?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註二〕,就不說人話了麼?他不能像慰老爺似的不通,只說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對他說說我這幾年的艱難,且看七大人說誰不錯!」

八三被說服了,再開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頭激水聲;船裏很靜寂。莊木三伸手去摸煙管,裝上煙。

斜對面,挨八三坐著的一個胖子便從肚兜裏掏出一柄打火刀,打著火線,給他按在煙鬥上。

「對對。」〔「對對」是「對不起對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詳。——作者原註。〕木三點頭說。

「我們雖然是初會,木叔的名字卻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說。「是的,這裡沿海三六十八村,誰不知道?施家的兒子姘上了寡婦,我們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帶了六位兒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誰不說應該?——你老人家是高門大戶都走得進的,腳步開闊,怕他們甚的!——」

「你這位阿叔真通氣,」愛姑高興地說,「我雖然不認識你這位阿叔是誰。」

「我叫汪得貴。」胖子連忙說。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總要鬧得他們家敗人亡!慰老爺不是勸過我四回麼?連爹也看得賠貼的錢有點頭昏眼熱了——。」

「你這媽的!」木三低聲說。

「可是我聽說去年年底施家送給慰老爺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殼臉道。

「那不礙事。」汪得貴說,「酒席能塞得人發昏麼?酒席如果能塞得人發昏,送大菜〔註三〕又怎樣?他們知書識理的人是專替人家講公道話的,譬如,一個人受眾人欺侮,他們就出來講公道話,倒不在乎有沒有酒喝。去年年底我們敝村的榮大爺從北京回來,他見過大場面的,不像我們鄉下人一樣。他就說,那邊的第一個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匯頭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聲叫著,船已經要停下來。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煙管,從中艙一跳,隨著前進的船走在岸上了。

「對對!」他還向船裡面的人點頭,說。

船便在新的靜寂中繼續前進;水聲又很聽得出了,潺潺的。八三開始打磕睡了,漸漸地向對面的鉤刀式的腳張開了嘴。前艙中的兩個老女人也低聲哼起佛號來,她們擷著念珠,又都看愛姑,而且互視,努嘴,點頭。

愛姑瞪著眼看定篷頂,大半正在懸想將來怎樣鬧得他們家敗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無路。慰老爺她是不放在眼裏的,見過兩回,不過一個團頭團腦的矮子:這種人本村裏就很多,無非臉色比他紫黑些。

莊木三的煙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裏的煙油吱吱地叫了,還吸著。他知道一過汪家匯頭,就到龐莊;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閣〔註四〕也確乎已經望得見。龐莊,他到過許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爺。他還記得女兒的哭回來,他的親家和女婿的可惡,後來給他們怎樣地吃虧。想到這裡,過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開,一到懲治他親家這一局,他向來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這回卻不,不知怎的忽而橫梗著一個胖胖的七大人,將他腦裏的局面擠得擺不整齊了。

船在繼續的寂靜中繼續前進;獨有念佛聲卻宏大起來;此外一切,都似乎陪著木叔和愛姑一同浸在沉思裏。

「木叔,你老上岸罷,龐莊到了。」

木三他們被船家的聲音警覺時,面前已是魁星閣了。他跳上岸,愛姑跟著,經過魁星閣下,向著慰老爺家走。朝南走過三十家門面,再轉一個彎,就到了,早望見門口一列地泊著四隻烏篷船。

他們跨進黑油大門時,便被邀進門房去;大門後已經坐滿著兩桌船夫和長年。愛姑不敢看他們,只是溜了一眼,倒也並不見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蹤跡。

當工人搬出年糕湯來時,愛姑不由得越加侷促不安起來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就不說人話麼?」她想。「知書識理的人是講公道話的。我要細細地對七大人說一說,從十五歲嫁過去做媳婦的時候起——。」

她喝完年糕湯;知道時機將到。果然,不一會,她已經跟著一個長年,和她父親經過大廳,又一彎,跨進客廳的門檻去了。

客廳裏有許多東西,她不及細看;還有許多客,只見紅青緞子馬掛發閃。在這些中間第一眼就看見一個人,這一定是七大人了。雖然也是團頭團腦,卻比慰老爺們魁梧得多;大的圓臉上長著兩條細眼和漆黑的細鬍鬚;頭頂是禿的,可是那腦殼和臉都很紅潤,油光光地發亮。愛姑很覺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釋明白了:那一定是擦著豬油的。

「這就是『屁塞』〔註五〕,就是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裏的。」七大人正拿著一條爛石似的東西,說著,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兩擦,接著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買得,至遲是漢。你看,這一點是『水銀浸』——。」

「水銀浸」周圍即刻聚集了幾個頭,一個自然是慰老爺;還有幾位少爺們,因為被威光壓得像癟臭蟲了,愛姑先前竟沒有見。

她不懂後一段話;無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麼「水銀浸」,便偷空向四處一看望,只見她後面,緊挨著門旁的牆壁,正站著「老畜生」和「小畜生」。雖然只一瞥,但較之半年前偶然看見的時候,分明都見得蒼老了。

接著大家就都從「水銀浸」周圍散開;慰老爺接過「屁塞」,坐下,用指頭摩挲著,轉臉向莊木三說話。

「就是你們兩個麼?」

「是的。」

「你的兒子一個也沒有來?」

「他們沒有工夫。」

「本來新年正月又何必來勞動你們。但是,還是只為那件事,——我想,你們也鬧得夠了。不是已經有兩年多了麼?我想,冤讎是宜解不宜結的。愛姑既然丈夫不對,公婆不喜歡——。也還是照先前說過那樣:走散的好。我沒有這麼大面子,說不通。七大人是最愛講公道話的,你們也知道。現在七大人的意思也這樣:和我一樣。可是七大人說,兩面都認點晦氣罷,叫施家再添十塊錢: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沒有這麼便宜。這話只有我們的七大人肯說。」

七大人睜起細眼,看著莊木三,點點頭。

愛姑覺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時沿海的居民對他都有幾分懼怕的自己的父親,為什麼在這裡竟說不出話。她以為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從聽到七大人的一段議論之後,雖不很懂,但不知怎的總覺得他其實是和藹近人,並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樣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書識理,頂明白的;」她勇敢起來了。「不像我們鄉下人。我是有冤無處訴;倒正要找七大人講講。自從我嫁過去,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他們就是專和我作對,一個個都像個『氣殺鍾馗』〔註六〕。那年的黃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雞,那裏是我沒有關好嗎?那是那隻殺頭癩皮狗偷吃糠拌飯,拱開了雞櫥門。那『小畜生』不分青紅皂白,就夾臉一嘴巴——。」

七大人對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緣故的。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鑒;知書識理的人什麼都知道。他就是著了那濫婊子的迷,要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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