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弟兄

公益局一向無公可辦,幾個辦事員在辦公室裏照例的談家務。秦益堂捧著水煙筒咳得喘不過氣來,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漲著的臉來了,還是氣喘吁吁的,說:

「到昨天,他們又打起架來了,從堂屋一直打到門口。我怎麼喝也喝不住。」他生著幾根花白鬍子的嘴唇還抖著。「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開公賬的,應該自己賠出來——。」

「你看,還是為錢,」張沛君就慷慨地從破的躺椅上站起來,兩眼在深眼眶裏慈愛地閃爍。「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這樣斤斤計較,豈不是橫豎都一樣?——」

「像你們的弟兄,那裏有呢。」益堂說。

「我們就是不計較,彼此都一樣。我們就將錢財兩字不放在心上。這麼一來,什麼事也沒有了。有誰家鬧著要分的,我總是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勸他們不要計較。益翁也只要對令郎開導開導——。」

「那——裏——。」益堂搖頭說。

「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說,於是恭敬地看著沛君的眼,「像你們的弟兄,實在是少有的;我沒有遇見過。你們簡直是誰也沒有一點自私自利的心思,這就不容易——。」

「他們一直從堂屋打到大門口——。」益堂說。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問。

「還是一禮拜十八點鐘功課,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簡直忙不過來。這幾天可是請假了,身熱,大概是受了一點寒——。」

「我看這倒該小心些,」月生鄭重地說。「今天的報上就說,現在時症流行——。」

「什麼時症呢?」沛君吃驚了,趕忙地問。

「那我可說不清了。記得是什麼熱罷。」

沛君邁開步就奔向閱報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飛奔出去之後,向著秦益堂讚歎著。「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個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這樣,家裏那裏還會鬧亂子。我就學不來——。」

「說是折在公債票上的錢不能開公賬——。」益堂將紙煤子插在紙煤管子裏,恨恨地說。

辦公室中暫時的寂靜,不久就被沛君的步聲和叫聽差的聲音震破了。他彷彿已經有什麼大難臨頭似的,說話有些口吃了,聲音也發著抖。他叫聽差打電話給普悌思普大夫,請他即刻到同興公寓張沛君那裏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著急,因為向來知道他雖然相信西醫,而進款不多,平時也節省,現在卻請的是這裡第一個有名而價貴的醫生。於是迎了出去,只見他臉色青青的站在外面聽聽差打電話。

「怎麼了?」

「報上說——說流行的是猩——猩紅熱。我我午後來局的時,靖甫就是滿臉通紅——。已經出門了麼?請——請他們打電話找,請他即刻來,同興公寓,同興公寓——。」

他聽聽差打完電話,便奔進辦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為著急,跟了進去。

「局長來時,請給我請假,說家裏有病人,看醫生——。」他胡亂點著頭,說。

「你去就是。局長也未必來。」月生說。

但是他似乎沒有聽到,已經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較量車價如平時一般,一看見一個稍微壯大,似乎能走的車伕,問過價錢,便一腳跨上車去,道,「好。只要給我快走!」

公寓卻如平時一般,很平安,寂靜;一個小夥計仍舊坐在門外拉胡琴。他走進他兄弟的臥室,覺得心跳得更利害,因為他臉上似乎見得更通紅了,而且發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頭,又熱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麼病?不要緊罷?」靖甫問,眼裏發出憂疑的光,顯係他自己也覺得不尋常了。

「不要緊的,——傷風罷了。」他支梧著回答說。

他平時是專愛破除迷信的,但此時卻覺得靖甫的樣子和說話都有些不祥,彷彿病人自己就有了什麼預感。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輕輕地叫了夥計,使他打電話去問醫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還沒有找到。」夥計在電話口邊說。

沛君不但坐不穩,這時連立也不穩了;但他在焦急中,卻忽而碰著了一條生路:也許並不是猩紅熱。然而普大夫沒有找到,——同寓的白問山雖然是中醫,或者於病名倒還能斷定的,但是他曾經對他說過好幾回攻擊中醫的話:況且追請普大夫的電話,他也許已經聽到了——。

然而他終於去請白問山。

白問山卻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邊墨晶眼鏡,同到靖甫的房裏來。他診過脈,在臉上端詳一回,又翻開衣服看了胸部,便從從容容地告辭。沛君跟在後面,一直到他的房裏。

他請沛君坐下,卻是不開口。

「問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發問了。

「紅斑痧。你看他已經『見點』了。」

「那麼,不是猩紅熱?」沛君有些高興起來。

「他們西醫叫猩紅熱,我們中醫叫紅斑痧。」

這立刻使他手腳覺得發冷。

「可以醫麼?」他愁苦地問。

「可以。不過這也要看你們府上的家運。」

他已經糊塗得連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竟請白問山開了藥方,從他房裏走出;但當經過電話機旁的時候,卻又記起普大夫來了。他仍然去問醫院,答說已經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須待明天早晨也說不定的。然而他還叮囑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進房去點起燈來看,靖甫的臉更覺得通紅了,的確還現出更紅的點子,眼瞼也浮腫起來。他坐著,卻似乎所坐的是針氈;在夜的漸就寂靜中,在他的翹望中,每一輛汽車的汽笛的呼嘯聲更使他聽得分明,有時竟無端疑為普大夫的汽車,跳起來去迎接。但是他還未走到門口,那汽車卻早經駛過去了;惘然地回身,經過院落時,見皓月已經西升,鄰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來加濃了他陰鬱的心地。

突然一聲烏鴉叫。這是他平日常常聽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個烏鴉窠。但他現在卻嚇得幾乎站住了,心驚肉跳地輕輕地走進靖甫的房裏時,見他閉了眼躺著,滿臉彷彿都見得浮腫;但沒有睡,大概是聽到腳步聲了,忽然張開眼來,那兩道眼光在燈光中異樣地淒愴地發閃。

「信麼?」靖甫問。

「不,不。是我。」他吃驚,有些失措,吃吃地說,「是我。我想還是去請一個西醫來,好得快一點。他還沒有來——。」

靖甫不答話,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書桌旁邊,一切都靜寂,只聽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聲,和鬧鐘的札札地作響。忽而遠遠地有汽車的汽笛發響了,使他的心立刻緊張起來,聽它漸近,漸近,大概正到門口,要停下了罷,可是立刻聽出,駛過去了。這樣的許多回,他知道了汽笛聲的各樣:有如吹哨子的,有如擊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鴨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雞驚啼的,有如嗚咽的——。他忽而怨憤自己:為什麼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樣的聲音的呢?

對面的寓客還沒有回來,照例是看戲,或是打茶圍〔註一〕去了。但夜卻已經很深了,連汽車也逐漸地減少。強烈的銀白色的月光,照得紙窗發白。

他在等待的厭倦裏,身心的緊張慢慢地弛緩下來了,至於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亂的思緒,卻又乘機而起;他彷彿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紅熱,而且是不可救的。那麼,家計怎麼支持呢,靠自己一個?雖然住在小城裏,可是百物也昂貴起來了——。自己的三個孩子,他的兩個,養活尚且難,還能進學校去讀書麼?只給一兩個讀書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兒最聰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評,說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後事怎麼辦呢,連買棺木的款子也不夠,怎麼能夠運回家,只好暫時寄頓在義莊〔註三〕裏——。

忽然遠遠地有一陣腳步聲進來,立刻使他跳起來了,走出房去,卻知道是對面的寓客。

「先帝爺,在白帝城——。」〔註三〕

他一聽到這低微高興的吟聲,便失望,憤怒,幾乎要奔上去叱罵他。但他接著又看見夥計提著風雨燈,燈光中照出後面跟著的皮鞋,上面的微明裏是一個高大的人,白臉孔,黑的絡腮鬍子。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寶貝一般,飛跑上去,將他領入病人的房中。兩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燈,照著。

「先生,他發燒——。」沛君喘著說。

「什麼時候,起的?」普悌思兩手插在褲側的袋子裏,凝視著病人的臉,慢慢地問。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聲,略略按一按脈,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燈,照著他在病人的臉上端詳一回;又叫揭去被臥,解開衣服來給他看。看過之後,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聲自言自語似的說。

「疹子麼?」他驚喜得聲音也似乎發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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