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大昭卷·判相

左相嬴晏,家世戾,性情潔癖,不與人交。白衣身,年二十,立奇功。退夷十萬,芳百年。

——《名相賦·第三章》

這個冬日格外的冷,平國東郡的酒館生意十分紅火。環繞著東郡,隔斷五關的護城水赤溪百年未結冰,今年卻也奇異地上了凍。這並不是件什麼好事,因為赤溪水勢湍急,是平國和大昭東疆天然的屏障。多少次,隔海相望的東佾夷國以命相搏過了五關,卻面對赤溪束手無策。

「赤溪子今年忒怪!水勢這樣急,竟也結成了銅鏡面。昨夜個降了白,婆娘添了兩床被一個爐還是架不住的腿涼。今兒早上我晨起磨漿水掀豆皮,打著哈欠,眼沒睜明白,你猜怎麼著,倒騰半天磨沒動靜,只聽嘎嘣一聲脆!」酒館旁邊的小販子邊舀甜豆腐遞給幾個喝了酒的客官邊笑道。

「如何了?」幾個穿著胖大棉衣的酒客追問道,這其中有一個是軍爺,正常休沐三日,與朋友約到城內飲酒驅寒。

「哈哈,說了您倒也不肯信!夜裡太冷,野外的媚貓子鑽進了磨里,它本就凍僵了,我一轉磨,它尾巴斷了,嘎嘣脆。」豆腐販子眉飛色舞,從腰中掏出一段細長的黃色尾巴來。

眾人嘖嘖稱奇。這媚貓子本就是個稀罕物,傳說有些靈通,是個極吉祥的物事,山野人跡罕至處才或可見一二,逮它何其難,倒是自己送上門了。

「我聽先人說,貓子斷了尾巴倒也不會死,可是真的?」其中一個問道。

販子又舀了一碗遞過去,點頭笑了,「正是呢。我婆娘說它靈罕,可不能害,便把它放了,又常聽人說它的尾巴也有幾分靈性,可保平安,我便繫上了。」

酒館對面是一個妓館,二樓的窗推開了,到了午時,這些女子方有些動靜。最近東郡的楚館生意都不錯,大昭剛打了一場勝仗,銳不可當。近了年節,便放鬆了些。樓上幾番嬌俏笑罵,其中一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探頭問道:「豆腐郎君,媚貓子尾巴賣不賣?」

那幾個客人伸長脖子,卻瞧見室內幾個對鏡梳妝,香肩半露的女孩兒,頓時色與魂授。丫鬟慌忙遮窗,休沐的軍爺卻呸了一口道:「可見是幾個婊子,倒值得你們這樣了!這才是沒見過世面呢。」

那丫鬟並不能瞧清楚相貌,一頭烏壓壓的漆黑髮擋住了眉眼,倒也不惱,輕聲道:「這世上美人何其多呢,我們自是見識不夠,但倘使你見識夠了,卻也益發不肯說這樣的話,折損姑娘的名聲了。」

大昭對女子約束甚重,良家女子不可輕易見男客。這丫鬟是拐著彎兒地罵當兵的呢。

那軍爺輕賤地瞧了丫鬟一眼,鄙夷道:「但有俗婦無知,卻未想下賤無恥到如此地步。我說的小姐比爾等高貴了不知凡幾,不單單有這人間沒有的容貌,還有一副忠勇腸、報國心!數數你樓中上下多少女子,便算上這天下所有的美貌女子,除了床上勾腿子迷男人的功夫了得,還剩些什麼?倘使萬萬個賤人婊子抵得上這麼一個小姐,我倒要跪地認錯了!」

「她倒是誰?」小丫鬟似是個斯文的姑娘,心頭含了一股怒氣,但擋住了身後幾個怒氣沖沖的女子。

「大將軍章戟之女,章咸之!」

這軍人一語,卻驚四座。章咸之倒是個世間難尋的女子,貌可傾城,原是個做太子妃的人才,卻在兩個月前,與攜天子旨意的穆王世子一同進入了軍營。她一身戎裝,海上迎戰,破了東佾五次奇襲,連素來聰慧驍勇,不按常理出牌的穆王世子都屢次賞賜,以旌其功。

那丫鬟怔了怔,正要開口,酒館深處卻有一陣低咳,打斷了這著實難堪的場景。暗處的一桌,與青黑的牆壁相鄰,一身黑衣的男子啞聲開口道:「如爾所言,天下的女子倒可以這女子為典範了?」

他扶著竹椅,酒碗半溫,緩緩站了起來,踱步到了眾人之間。

這是個年約弱冠的少年,眉眼生得好俊,只是顏色極差,臉帶煞氣。他站得極直,身不染一絲塵,冷成這樣的天,卻只穿了薄薄一層黑衫,青發成髻,牢牢系了一層黑緞。

「正是!」那軍人點頭道。

黑衣少年語帶譏誚,緊緊攥住凈白的手道:「生得貌美是其父母之功,邊關領兵因一片沽名釣譽心腸,以她為典範,這世間乾淨清白的女孩兒倒變得以貌取人,埋怨父母,為名利而可愚弄天下萬民了。」

窗旁的小丫鬟愣了愣,倒未想到有人替她們辯白幾句。只是,章咸之是何等人品,街頭巷尾日日相傳,說她的不是反倒是罪過了,於是便道:「公子俠義仁心,何必與這莽夫一較長短。隨章姑娘何等高貴,與我們這等女子並不哪裡相干。她自好她的,我們也活我們的。」

那兵人啐了口道:「何不問問天下男子,是願娶你口中的清白乾凈的婊子,還是章姑娘?」

黑衫少年眉毛生得極是齊整青郁,瞧得出是個心中極有城府的善斷少年。他瞧著屋檐下粗長的冰凌子道:「你心中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腸、報國心?」

「正是。」

「你說這世間只懂依附男子,不懂行軍打仗的柔弱女子都是婊子?」

「不差。」

「如此看來,你不止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腸、報國心,你更敬佩這樣一個忠勇腸、報國心的女子是個貌美的……婊子。」黑衫少年拔掉了那塊冰凌子,似乎不齒說出粗話,冷冷蹙眉,閉上了眼。

「你!」兵人與朋友一眾皆愣了。

「她身在豪族,是因有一個好父親;練就一身好武藝,是因有一個好師傅;今能走上戰場,是因為未婚夫是未來的百國之君。此三者,無一不是男人之功。而你口中的婊子,之所以家境貧寒,是因為父親徵兵遠去;繼而淪落風塵,是因為飢餓荒涼戰禍連年時無天子、國君、父母官救濟;被你等罵作婊子,卻是因為這偌大天下的男子從未把她們當人。這等女孩兒可敬可佩,反倒沒有依靠男人了。」少年聲調忽然變低,瞧著低低的天道,「章姑娘之所以成了這獨一無二的章姑娘,皆因這世間萬萬千千的女子無法無能不可成為章咸之。」

前些日子,都在謠傳,章咸之已被陛下內定為未來陛下的皇后。可後來穆王世子來了,又傳這高嶺之花許是要被大昭明珠攀折了,眾人並不知曉內情,黑衣少年倒似乎知道些什麼,故而說得似是已成事實。

那幾人皆被噎住了,小丫鬟趴在窗口揉眼睛,揉著揉著,她身後的那群女子卻皆低聲哭泣起來。最後,此一兵士卻冷笑道:「那也是命!天命里有的便是這麼一個受萬人景仰的章咸之!全天下的人,無論男女,瞧見的也只會是這樣一個章咸之,而非勾欄里無人記得名字的丫鬟!」

少年卻忽而望向了豆腐鋪的販子,提聲道:「您的媚貓尾巴可願相賣?」

那豆腐郎君同酒館老闆均怕事情鬧大了,冬日開張生意本就不易,鬧起了反傷和氣。黑衫少年遞過一塊碎銀子,豆腐郎君連忙解了充作如意結的貓尾巴,遞給少年道:「小公子,夠了夠了。眼下天寒,瞧您身體欠佳,何苦與人口舌之爭?」

黑衫少年略笑了笑,稍顯古板鬱結的面龐上帶了幾分舒緩。他望著窗畔瞧不清面容的小丫鬟道:「你為何想要貓尾巴?所求何物?」

小丫鬟雙腕交疊,黑髮初初蓋過雙目,下巴尖尖,怯生生道:「一者,我……我的小鳥兒丟了,聽說貓尾巴能祈求心愿,使人心想事成;二者,我爹爹身體不大好,我想再求個願望;還有,還有媚貓傳聞原是月娘化身,我漸漸大了,他們都嫌我木訥,不肯娶我,便想靠貓尾巴改一改運道。」

黑衫少年握著貓尾如意結,朝上一拋,便到了那孩子懷中。他笑了笑道:「倘使你長大了,這世間的男子心心念念的還只有章姑娘,若我未死,你不嫌棄,我便回來娶你,可好?」

小丫鬟愣了愣,風吹起她的頭髮的時候,她踮腳,黑衫少年已走遠。她用小手摁住額發,瞧他背影,低低喚了句「師兄」。

她轉身,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子邊感懷身世邊無奈道:「小冤家,都說你的小鳥兒我們未曾見了,你還敢日日尋來!」

可是,它從這裡飛了,就再也不見了呀。

東郡在大將軍章戟和赤溪的守護下,幾乎成了一座鐵桶。平王世子刻意避其鋒芒,派來的文官都是些不理事的,東郡倒益發像是章戟一家的封地了,郡中子民皆以其為尊。家有男丁者,十四五歲成人時,便大多送入章戟軍營,由章戟磨鍊,立下奇功者不知凡幾,世人頌稱「章家軍」。

章戟亦是個十分仁厚的將軍,每年冬日都設粥棚施粥。三年前,獨女章咸之不知為何,竟得了天子旨意,女扮男裝去昌泓山,先前歸家時便到軍營,後來仗打贏了又日日來到粥棚看顧著。她自任性著男裝拜孫夫子為師,這兩載,行為舉止便十分古怪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寄信說何日何時東佾奇襲,一會兒又言她此生註定不嫁帝王家。

說起東夷佾國,在東海之上,與大昭隔海相望,雖是個夷國,但崇尚周禮孔論,與大昭上百華國相比,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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